鄭士元爭先開口,上來就把李善長所堅持的說法,一竿子打翻在地。
“方才韓國公所說,欲治罪這些使用空印紙的官員,是擔心他們舞弊貪污,糊弄陛下與百姓,其實這是很難實現的。”
“哦?”
朱元璋早已知情,此時還是十分配合的出聲,打斷了李善長想反駁的話。
勝算已至,多說無益。
“鄭僉事,你仔細與咱說說。”
鄭士元見陛下態度平和,絲毫沒被李善長的建議影響,心里有了底氣,語氣更加剛硬。
“這第一,空印賬冊蓋的是騎縫印,不知韓國公是否見過這騎縫印?”
李善長冷哼一聲。
“老臣自是見過。”
他好歹曾負責過軍需糧草,自然知道朱元璋為了防止軍營上下聯手盜用糧草,讓在賬冊的側面蓋印的手法。
騎縫印蓋在文書多頁紙張的中縫處,這樣一來,每頁留存部分痕跡,驗證的時候,需要把它們拼湊完整。
“陛下,這騎縫印一蓋,就能防止數量增減,一印一紙不同,即使有人想拿它徇私,也辦不成什麼事,何況這種空印紙是有專人保管的,尋常人根本拿不到。”
朱元璋沉吟著點了點頭,看向妹子懷里,用小手捂嘴打哈欠的乖孫,啞然失笑。
想當初,第一次听到空印紙的時候,他也是恨不得把涉案人都抓來問罪。
但在乖孫借用鄭氏兄弟的四條建議勸完以後,他心里雖然還有些膈應,手下官員明明到了新朝廷,還用舊朝廷的法子應付差事。
卻也沒有以殺人,來處置此事的想法了。
而李善長見鄭士元竟是有備而來,蓄意開脫,一下子就明白了鄭氏兄弟的立場。
千算萬算,還是沒想到,朱元璋竟真的提前料到了,他會利用空印一事大做文章,從而提前設防。
娘的!
劉基那個老不死的,難道不是裝神棍,而是真的神棍,能夠預知未來嗎?
“好一個騎縫印,好一個尋常人拿到它也辦不成什麼事!”
李善長也不是吃素的,立即抓住了這番話里面的漏洞。
“陛下,尋常人根本接觸不到這些空印紙,老臣從一開始也沒擔心過空印紙,會流傳到尋常為人手里來謀利,只怕地方官員與戶部勾結,像郭桓那樣,篡改賬目,從中獲利!”
朱雄英看了眼振振有詞的李善長,撇了撇嘴。
【郭桓是塊磚,哪里有用往哪里搬。】
【郭桓在李善長你當左丞相的時候,就在戶部任職了,你都知道空印紙的事這麼多年,也沒見你提醒爺爺,提防過此事啊。】
朱元璋不住地點頭。
乖孫說得對。
李善長你這個老家伙,知情不報還反過來想加以利用。
都到了這步田地,你還咋好意思開口呢!
然而,鄭士利見狀,卻誤以為陛下听信李善長的讒言,急忙出聲辯解。
“陛下,空印紙只存在于銀糧這些賬目之中,而這些賬目,是一層層的上報核對,由縣及府,府合必省,省合必戶,是否有出入,最終才是戶部說了算,郭桓案的差錯不在層層審核的賬目上,而是上報戶部以後,他利用手里的權利篡改入庫賬目所致,與正當的審核對賬流程無關!”
“正當?”
李善長又抓住了鄭士利話語里的錯處,嗤笑出聲。
“為了方便你們地方官吏對賬,拿著空印紙一層層報賬,還成正當的辦事章程了?”
鄭士利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都說京城居,大不易,能在京中當官的,也沒有善茬,他今日算是見識到的。
這些京官別的本事沒有,雞蛋里挑骨頭的本事高明得很好。
“是微臣失言!”
鄭士利暗自反思,他也是當縣丞當久了,從一開始就接受了這種處事方法,這才被人抓住了錯處。
他正搜腸刮肚的想著,該怎麼找補,不料,卻听陛下發出爽朗的大笑聲。
“哈哈哈哈!”
鄭士利一頭霧水的看了一眼兄長鄭士元。
陛下他……緣何發笑?
“咱知道你們的苦衷!”
朱元璋一句話把鄭士利給說懵了。
陛下真的知道嗎?
“從縣府到省到部,近的幾百里,遠的幾千里,一旦出錯,往返折騰,可能辦此事的官吏,一年到頭都要為了報個賬在路上跑,再加上許多地方收賦稅,都是收實物,有的收糧食有的收桑麻,自最低一層官府裝車時是一斤,路上遠途顛簸或是損耗,進京時能剩七八成都算好的了,出現損耗就對不上賬,再重新發回最低縣府審核報批,浪費人力物力,確實難辦,也不怪咱的臣子們,要延續元朝的做法,拿著這空印紙,到了上級再清查實物。”
鄭氏兄弟听到朱元璋這麼說,眼眶里盛著淚水,不住地點頭。
陛下英明啊!
誰說陛下為了抓貪官污吏,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
陛下不僅有雷霆手段,還能夠體諒官員的苦衷。
此乃千古明君!
“陛下說得對!”
鄭士元接過話茬。
“先蓋印而後書寫賬目,這確實是權宜之計,因此,臣與二弟的第三條建議,要是想革除這種做法,必須要立法!”
這也是鄭氏兄弟,為何寧願冒著性命危險,情願說話不中听,惹怒朱元璋,也要當面提出建議的原因。
鄭士利說了這麼多話,他越說聲音越大,語氣也更加激動。
“陛下,自商公變法起,懲治罪犯,要先有國家立法,才能依法定罪,對于使用空印紙一事,陛下並未事後立法禁止,微臣認為,上下官員都這麼說,並非因為他們存心想要借機舞弊貪污,而是無法可依,無法可禁,陛下若先問罪再立法,恐怕無法服眾!”
此話一出,李善長想要生吃了鄭士利的心都有了。
大意了!
這個八品小縣丞,做官不精進,論起法令來一套又一套的,居然是法家的!
該死!
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