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請問是鄭建國科長嗎?”听筒那邊的聲音很年輕,語氣公事公辦,但很清晰。
“我是,您是哪位?”
“鄭科長您好,我這里是區住建局規劃科的。是關于東郊宏遠集團那個舊城改造項目的安置房,跟您同步一下情況。”
“住建局?”鄭建國的手猛地停住了,那沓剛對齊的文件“嘩啦”一下散開,但他渾然不顧。他立刻坐直了身體,將听筒緊緊貼在耳邊,辦公室里瞬間只剩下他自己克制的呼吸聲。
“是的,”對方繼續說道,“項目的主體結構和外立面已經全部完工,目前正在進行內部管線鋪設和公共區域的綠化。根據工程進度,預計下個月就可以啟動分配工作了。”
鄭建國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等待的時刻,終于要來了。
“根據區里領導的指示,為了確保這次分配工作的公平、公正、公開,”對方的聲音在這里頓了頓,似乎在強調接下來的話,“我們計劃在下周三,也就是19號上午九點,在項目現場的臨時會議室,召開一個分配方案的通氣會。屆時會邀請開發商代表、公證處人員以及……你們街道辦作為相關單位,派代表一同參與,對方案進行前期審核,並對後續的搖號、公示等環節進行全程監督。想確認一下,你們這邊是否能派人出席?”
那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沖上鄭建國的心頭。
他贏了。
不,更準確地說,是那次看似冒險的發言,那顆他奮力投出去的石子,真的在決策層的水面激起了回響。領導沒有忘記,他們真的“重視”了。這份邀請,不僅僅是一份會議通知,它是一份授權,是一張進入“戰場”的正式門票!
他緊握著听筒,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但聲音卻努力保持著平穩和專業“好的,沒問題。我們街道辦一定準時派人參加。請把會議的具體地點和議程,稍後以公函形式發給我們一份。”
“好的,鄭科長,那就這麼說定了。”
掛斷電話,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安靜。鄭建國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剛才那幾分鐘的通話,比他整理一下午的檔案還要耗費心神。他沒有立刻去收拾散落的文件,而是從抽屜里拿出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用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一筆一劃地寫下
【11月14日,下午3點10分。接區住建局電話19日(下周三)上午9點,項目現場會議室,參加分配方案通氣會,身份監督單位。】
寫完,他看著這行字,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這行字,宣告了他長達數月案頭準備的結束,和一場真刀真槍的交鋒的開始。
他幾乎沒有片刻耽擱,立刻拿起手機,翻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撥了出去。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起,那頭傳來老張略帶疲憊和嘈雜背景音的聲音“喂?哪位?”
“老張,是我,鄭建國。”
“哎呀!鄭科長!”老張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背景的嘈雜聲似乎也瞬間被他拋到了腦後,“您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是不是房子的事有消息了?”這一個多月的等待,顯然也讓工人們焦灼不安。
鄭建國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蕭瑟的街景,但他的聲音里卻充滿了力量和暖意“老張,沉住氣,听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把住建局的通知,言簡意賅地復述了一遍,特別是強調了“邀請街道辦參與監督”這一點。
電話那頭,老張的激動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水,隔著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滾燙的熱氣。他幾乎是在用喊的方式,重復著鄭建國的話“監督單位!好!好!太好了!鄭科長,您是不知道啊,前兩天工地上還有人在傳,說宏遠那邊已經把最好的樓層和戶型都內定出去了,留給我們的都是些犄角旮旯的房子。大家伙兒這心啊,就跟吊在半空中一樣,七上八下的。”
他頓了頓,聲音里又涌上一股新的憂慮,那股剛剛燃起的興奮火焰,似乎被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大半“可是……科長,光有您在場,咱們就真能不吃虧嗎?他們那些人,嘴上一套,背後一套的,玩起花樣來,咱們這些粗人哪里是對手?就怕到時候,規則是他們定的,流程是他們走的,咱們就像被牽著鼻子的牛,只能眼睜睜看著好房子被別人挑走。”
這番話,精準地戳中了工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一種源于信息不對等和權力不對等的無力感。他們不怕辛苦,不怕等待,就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辛苦一輩子的血汗換來一個憋屈的結果。
鄭建國靜靜地听著,沒有打斷他。他完全理解老張的擔憂。這不僅是老張一個人的想法,而是那幾百個工人共同的心聲。此刻,簡單的安慰是蒼白的,他必須給出看得見、摸得著的“武器”,才能真正穩住軍心。
“老張,”他開口了,聲音平靜而沉穩,像一塊投入急流的巨石,瞬間讓老張焦躁的情緒穩定了下來,“你的擔心,我明白。而且,你說得對,光有人在場是不夠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做的,不是等待,而是準備。你听我跟你說幾件事,你記一下,然後立刻去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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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切換了一種語氣,不再是安撫,而是一種近乎下達指令的專業與果斷。
“第一,清點兵馬,核對名冊。”鄭建國說得不疾不徐,條理清晰,“你馬上召集幾個核心的工友代表,把所有參與這次安置的工友名單重新核對一遍。每個人原來的拆遷面積、補償協議編號、家庭人口情況,都必須做到清清楚楚,一人一檔。防止宏遠那邊在分配資格上做手腳,把誰給漏了,或者把誰的面積算錯了。”
老張在那頭似乎已經拿起了紙筆,嘴里念叨著“對,對,這個重要,我記下了。”
“第二,研究地圖,熟悉戰場。”鄭建國繼續說,“一般在正式選房前,開發商會公示小區的總平面圖和戶型圖。你讓大家別光看熱鬧,要提前做功課。哪個樓棟采光好,哪個樓棟離馬路遠,哪個戶型更實用,都要心里有數。最好能根據自己的拆遷面積,提前擬定出幾個備選方案。比如,第一選擇是a棟的101,如果被選了,第二選擇就是b棟的101novel.com3。這樣一來,到了選房現場,才不會手忙腳亂,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哎喲,科長,您想得太周到了!我們光想著搶好樓層,都沒想到還要準備備選的!”老張的聲音里透出恍然大悟的驚喜。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統一口徑,明確規則。”鄭建國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下周三的通氣會,我會去。我會要求他們,必須在選房前,把所有的分配規則——比如選房順序是怎麼決定的(是按簽約順序還是抽簽),不同樓層、不同朝向的差價是怎麼計算的,都必須以書面形式,白紙黑字地公示出來,並且要我們監督單位簽字確認。這份文件,就是我們的‘尚方寶劍’。到時候我會第一時間把復印件給你送過去。你組織大家學習,務必讓每個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不符合這份公示文件的操作,我們當場就有權叫停。”
這一連串具體、細致、操作性極強的部署,像一劑強心針,狠狠地注入了老張的心里。他原先的那些擔憂和迷茫,被這些清晰的步驟一點點驅散。他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只能被動等待宣判的弱者,而是一個即將走上戰場的、有組織、有準備的戰士。
“科長……”老張的聲音徹底變了,不再是激動,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信服和踏實,“我……我全明白了!您放心,這幾件事,我保證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我們不惹事,但也絕不怕事!有您給咱們撐腰,有這些章法,兄弟們心里就有底了!”
“這就對了,”鄭建國欣慰地笑了笑,“把心放在肚子里。告訴工友們,打起精神,把該準備的材料都準備好。
安置房分配的日子,終于在一個清朗得有些過分的深秋里到來了。天空藍得像一塊無瑕的綢緞,陽光也慷慨得近乎奢侈,金燦燦地灑在每一片枯葉和每一張焦慮的臉上。但這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卻像一個巨大的反諷,絲毫驅散不了人們心中那層層疊疊、積壓已久的緊張與期盼。
那天,鄭建國特意向單位請了半天假。他打開衣櫃,略過那些挺括的干部服,選了一件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夾克,連扣子都帶著磨損的痕跡。他不想以“鄭科長”的身份出現,那會帶來拘離和拘束。今天,他只是一個承諾的守護者,一個來驗收自己努力成果的普通人。
分配現場設在新小區旁臨時搭建的白色活動大廳里,巨大的紅色橫幅——“宏遠集團安置房分配大會”——被秋風吹得獵獵作響,仿佛一面焦急等待檢閱的旗幟。還沒走近,鼎沸的人聲便像一股夾雜著汗味、煙味和各種復雜情緒的熱浪撲面而來。
他走進去,仿佛一滴水匯入了海洋。數百張臉龐,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眾生相有人雙手合十,嘴唇翕動,念念有詞;有年輕夫妻緊緊挨著,妻子的頭靠在丈夫肩上,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主席台;有老人拿著保溫杯,面無表情,但那微微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內心的波瀾。工人們早早地就到了,他們像一群離群的羊,自動聚在會場最不起眼的一側。他們不像其他人那樣高聲議論,而是習慣性地沉默和抱團,每個人的臉上都刻著風霜留下的溝壑,以及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卑微卻執著的渴望。
鄭建國的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人群,很快就鎖定了老張。他正踮著腳,脖子伸得像一只焦急的鵝,朝入口方向張望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當兩人的目光在嘈雜的空氣中相遇,老張渾濁的眼楮瞬間迸射出光芒,那是一種在黑暗中看到燈塔的光。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笨拙地撥開人群,幾乎是小跑著迎了上來。
“鄭科長!您可算來了!”老張伸出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淨的黑泥,緊緊地、甚至有些用力地握住了鄭建國。那手上的力道,與其說是在握手,不如說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傳遞著無聲的感激和最後的依賴。他的手心布滿黏膩的汗水,骨節分明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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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看看情況。”鄭建國回握住他,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干燥溫暖的觸感,似乎給了老張一絲安慰。他的目光越過老張的肩膀,掃過他身後那些投來注目禮的工友們——那些黝黑的、溝壑縱橫的臉上,前幾日的惶惑不安,已經被一種被組織起來的、小心的期待所取代。他們手里大多攥著一個卷了角的廉價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那正是他千叮萬囑,讓老張準備的“選房預案”。
就在這時,主席台上的擴音器發出一陣刺耳的“滋滋”聲,隨後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順間壓下了全場的嗡鳴“各位居民朋友們,大家上午好!我們的安置房分配搖號,馬上就要正式開始。現在,請允許我為大家詳細講解本次的分配規則……”
仿佛一個無形的開關被按下,全場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孩子偶爾的哭鬧聲和刻意壓低的咳嗽聲。鄭建國的心,也在這肅靜中,真正地往下沉了沉,落到了實處。
他抬頭望去,主席台上陣容齊整開發商代表西裝革履,住建部門的工作人員表情嚴肅,而最讓他安心的,是兩名身穿制服、表情一絲不苟的公證人員。他們正當眾打開那個巨大的、透明的亞克力搖號箱,將一卷卷封裝好的號碼球倒進去。那箱子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像一個巨大的、盛滿了無數家庭未來命運的魔方。
工作人員講解的規則,與他參加通氣會時逐字逐句敲定的版本一字不差從搖號順序的隨機性,到不同戶型、樓層的選擇權,再到面積差價的補算方法……所有的一切,都通過投影儀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幕布上,冰冷而公正。
現場的秩序井然,流程公開透明,每一個環節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精準。他看到工人們都在伸長脖子,一邊听一邊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飛快地記著什麼,生怕漏掉一個字。鄭建國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踏實了。他知道,他所做的那些前期準備——那些會議上為了一個條款面紅耳赤的爭辯,那些深夜里打給老張核對細節的電話——都值了。他為工人們爭取到的,就是眼前這個相對公平的“游戲規則”。
分配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那不僅僅是幾個小時,而是一場濃縮了無數家庭悲歡離合的漫長戲劇。每一次搖號箱“嘩啦啦”的滾動聲,都像戰鼓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下一位,3棟2單元502室,張桂芬!”
一個瘦小的中年婦女,在旁人的攙扶下,幾乎是哭著走上台。她看到幕布上顯示的戶型,是一個采光極好的南向大兩房,頓時泣不成聲,在確認書上顫抖著按下紅手印時,幾乎把文件紙都洇濕了。
“下一位,12棟1單元101室,李衛國!”
一個壯實的漢子,听到自己搖中的是一樓,臉上難掩失望,那瞬間的垮塌,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但他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嘟囔了句“一樓也好,省得爬樓”,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簽字。
鄭建國沒有離開,他就站在工人們不遠處,像個沉默的哨兵。他看著老張作為代表,被叫上台,在數百雙眼楮的注視下,將那只飽經滄桑的手伸進搖號箱。那一刻,鄭建國發現自己的手心也出了汗。當老張摸出一個序列號——“68號”,一個不好不壞的中間位置時,工人們的方陣里響起一陣小小的、克制的騷動,像是一片被微風吹過的麥浪。
輪到他們選房時,鄭建國的心甚至比他們自己還要緊張。他看到老張和幾個工友代表,拿著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皺的小本子,簇擁在巨大的房源公示板前。他們壓低聲音,手指在已經被貼掉大半的房源圖上飛快地指點、商議,像是在沙盤上推演戰術的士兵。
“7號樓,這個位置好,離規劃中的幼兒園近!”
“不行,68號選不到最好的了,b方案,咱們看9號樓那幾套連著的!”
當他們最終達成一致,由老張用嘶啞但洪亮的聲音報出“我們選7號樓,501、502、601、602……”那一刻,鄭建國清晰地看到,好幾個平日里鐵打的漢子,都悄悄別過頭去,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整個下午,他就這樣安靜地站在會場後面,看著眼前這幅巨大而生動的人間浮世繪。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公示板前那片屬于工人們的區域。他看著他們,時而緊張地交頭接耳,時而指著戶型圖激烈地比劃,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動著他的心。
過程中,他就像一塊磁鐵,不斷吸引著那些心里沒底的工人。
“鄭科長,這個‘樓層差價’到底是怎麼算的?別到時候我們補的錢比別人多吧?”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工人,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序號靠後的號碼牌,憂心忡忡地湊過來小聲問。
鄭建國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他從夾克口袋里掏出那個被他翻得起了毛邊的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指給那個年輕人看“小伙子,你看這里,這是咱們之前跟開發商確認過的,白紙黑字。朝南的、高樓層的,單價會高一點,但每平米加多少錢,是固定的,對所有人都一樣。你們只要按照這個標準算,一分錢都不會多花。放心。”他溫和而篤定的聲音,像一劑鎮靜劑,讓年輕工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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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在繼續,喧囂也在繼續。他看到一個工友,因為搖到了一個臨街的底層房,懊惱地直拍大腿;也看到另一家,因為選到了心儀的南北通透戶型,夫妻倆抱在一起,喜悅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他都看在眼里,心里五味雜陳。
終于,當最後一個工人代表在確認書上簽下名字,那緊繃了一整個下午的空氣,才像是被扎破的氣球,“噗”地一聲徹底松懈下來。工人們的臉上,那種如臨大敵的緊繃神情終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疲憊而深切的欣慰。那笑容,不是中了大獎般的狂喜,而是跋涉了千里沙漠的旅人,終于看到綠洲時,發自肺腑的、帶著淚意的微笑。
鄭建國心頭那塊一直懸著的巨石,也隨著那此起彼伏的笑聲,轟然落地。他感到一陣久違的輕松,連日來的奔波與焦慮,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報。
正當他轉身準備從側門悄悄離開時,老張帶著幾個核心的工友代表,快步攔在了他的面前。這幾個漢子,臉上還帶著選到房子的紅光,眼神里卻滿是鄭重。
“鄭科長,您別走!”老張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手心的熱度和力度,比進場時更加滾燙、更加堅定,“今天……今天我們大家伙兒,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真的,要不是您從頭到尾幫我們盯著、給我們出主意,就憑我們自己,兩眼一抹黑,肯定要吃大虧!這房子,分不到這麼順當!”
他身後的一個工人,是個不善言辭的壯漢,憋紅了臉,只會一個勁兒地用力點頭,嘴里重復著“是,是!多虧了鄭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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