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條斯理地打開面前女職員遞過來的文件夾,身體微微前傾,擺出一副耐心解釋的姿態。
“各位師傅,大家先別激動,听我解釋。”王經理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語調,但說出的話卻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首先,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們是一家正規的公司,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流程和規定來辦。劉經理……嗯,他的確是我們項目前期負責溝通的員工,但他當時跟大家溝通的,只是基于項目規劃的一種‘可能性’探討,是為了了解大家的需求。”
他特意加重了“可能性”三個字的讀音。
“任何補償方案,最終都要以政府審批通過後、我們公司正式發布的蓋有公章的公告為準。
王經理那番滴水不漏、卻又冰冷無情的話,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準地捅進了工人們心里最憤怒的地方。
“你放屁!” 那個叫李大頭的工人再次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 啷”一響,茶水濺了出來。他指著王經理的鼻子,脖子上青筋暴起“什麼狗屁‘可能性’?當初要不是你們那個劉經理說得天花亂墜,我們能簽字?你們這是詐騙!”
“李師傅,請注意你的言辭!” 王經理身邊的金絲眼鏡男立刻站了出來,扶了扶眼鏡,鏡片上閃過一道冷光。“所有的一切都以合同為準,這是法律常識。如果你們認為存在欺詐,可以走法律途徑。”
他這話看似在講道理,實則是一種赤裸裸的威脅——我們有法務團隊,有的是時間跟你們耗,你們這些普通工人,耗得起嗎?
“你……” 李大頭氣得渾身發抖,眼看就要沖過去。
老張一把死死拉住了他,但自己的嘴唇也在哆嗦。他轉向鄭建國,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絕望“鄭局,您給評評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們這不是把我們當傻子耍嗎?”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已經劍拔弩張,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工人們的怒吼、開發商的冷漠、法律術語和粗俗咒罵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團毫無意義的混亂。
鄭建國看這樣毫無營養地扯皮下去,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知道,必須由他來斬斷這個死結。
他猛地用手中的鋼筆,在厚實的筆記本上重重一頓,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聲音不大,但在嘈雜的環境里卻異常清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被吸引了過來。
“都先停一下!”
鄭建國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環視一圈,目光先是在憤怒的工人們臉上停留了片刻,帶著安撫,然後又轉向波瀾不驚的王經理,帶著審視。他打斷了雙方的爭執。
在會議室驟然的安靜中,鄭建國緩緩地將面前那個藍色的文件夾,推到了桌子中央。他打開文件夾,把那幾頁他用紅筆做了標記的政策文件抽了出來,平鋪在桌面上。
“老張,還有各位師傅,” 他的語氣沉穩,帶著一種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嚴肅,“我知道大家心里有火,覺得委屈。但是,我們今天坐在這里,不是來吵架的,是來解決問題的。要解決問題,就得講規矩,講政策。”
他伸出手指,指著文件上的一段加粗黑體字。 那是《市重點項目建設用地補償安置辦法》里最核心的條款。
“大家看這里,” 鄭建國一字一句地念道,“‘……拆遷補償實行貨幣化安置的,其補償金額應根據被拆遷房屋的區位、用途、建築面積等因素,以房地產市場評估價格為基礎確定……’。”
他抬起頭,目光誠懇地看著工人們,解釋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給你們的補償款,是有明確的計算標準的,這是一個硬杠杠,是政府定下的紅線。 你們簽的合同,上面的金額就是根據這個標準算出來的,這一點,開發商沒有克扣你們,市里也是備了案的。”
他頓了頓,給了工人們一個消化的時間,然後又指著另一條規定。
“至于大家說的,額外的補償,比如這個產權車位。” 他的語氣變得更加鄭重,“白紙黑字的文件里,確實沒有這一項。
從政策層面來說,任何超出這個硬杠杠標準之外的要求,都屬于‘超標補償’。這個口子,別說我這里,就是市里,也是絕對不能開的。超出規定標準的部分,我們確實沒有辦法進行操作。”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工人們的臉上,是那種希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的灰敗和茫然。
老張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掉的泥垢,他感覺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又干又澀。
而桌子對面,王經理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揚,雖然他很快就用一聲故作嚴肅的輕咳掩飾了過去,但他眼神深處那份如釋重負的輕松,卻沒能逃過鄭建國的眼楮。王經理在心里冷笑跟我們斗?政策就是最大的擋箭牌,你們這些泥腿子,還想靠幾句空話就從我們身上多扒層皮?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面更精彩!
但, 就在這勝負已分的氛圍中,鄭建國卻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他將桌上的政策文件重新收攏,輕輕放回文件夾里,然後,他整個身子轉向了開發商那一邊。
他的眼楮犀利地、不帶任何情緒地落在了王經理的臉上。
這一個簡單的轉向,讓會議室的氣氛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剛剛還覺得勝券在握的王經理,心里莫名地“咯 ”一下。
“王經理,” 鄭建國的聲音平靜,卻比剛才對工人們說話時多了幾分不容置喙的重量,“政策的紅線,我們必須遵守,這一點,我相信工友們也能理解。但是——”
他把那個“但是”咬得格外清晰,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今天之所以會坐在這里,問題的根源,不在于政策,而在于人。” 他將擦拭干淨的眼鏡戴好,目光透過鏡片,變得更加銳利。
“前期動員的時候,你們宏遠集團為了推動項目盡快簽約,派出的工作人員,是不是給了大家一些過高的、不切實際的期望? 我听說,那位劉經理拍著胸脯,把話說得天花亂墜。這些樸實的工人,他們文化水平不高,可能看不懂復雜的合同條款,但他們認一個‘信’字,認你開發商派來的人說的話。現在,這個期望落空了,造成了這麼大的誤解,難道企業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鄭建國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精準的點射,打在王經理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他沒有糾纏于那個無法兌現的車位,而是直指問題的核心——信任與責任。
王經理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他試圖開口辯解“鄭局,這……這主要是個別員工溝通方式的問題,我們……”
鄭建國沒有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他擺了擺手,繼續說道“王經理,我不是來追究那位劉經理的責任的,那是你們公司內部的管理問題。我只想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些工人,是你們項目的基石。寒了他們的心,對你們宏遠集團未來的聲譽,對城南項目的後續建設,恐怕都不是什麼好事吧?”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是提醒,又是警告。
工人們原本黯淡的眼楮里,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他們听出來了,鄭局並沒有放棄他們,他是在換一種方式,幫他們爭取!
鄭建國看著王經理變幻不定的臉色,將語氣緩和下來,給了他一個台階“我當然知道,讓你們額外掏出幾百萬來,不現實也不合規。但是,企業也有責任想辦法,在政策允許的範圍之內,看看能不能從別的方面,給工人們一些合理的照顧或便利。 這既是彌補你們前期工作的失誤,也是展現你們作為大企業的社會擔當。”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提出具體的建議
“比如, 待建的安置房,戶型、朝向、樓層總有好壞之分吧?按照規定是搖號分配,但你們作為開發建設方,在具體操作上,在安置房的選房順序上,能不能給這批最早簽約、支持你們工作的工人,一個優先選擇權? 讓他們能優先挑一個朝南的、或者樓層好一點的房子。這不違反政策,只是你們工作方式上的一點人性化調整。”
“再比如, 合同上約定的搬遷過渡費,是按季度發放,還是按年發放?能不能考慮到工人們上有老下有小,可能會有急用錢的地方,把發放的時限和方式,處理得更靈活一點? 比如,一次性預支一部分?這些,也都在你們企業可操作的權限之內吧?”
鄭建國的話,說得極其直接, 沒有引用什麼高深的理論,也沒什麼雲山霧罩的大道理,就是擺事實、講規定,然後把實際情況攤在桌面上,讓所有人自己去掂量。他看著王經理,目光平靜而堅定,那意思很明白今天,你們宏遠集團必須給個說法,不能就這麼糊弄過去。
王經理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相當難看。 他下意識地端起面前已經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試圖掩飾自己的窘迫。他身邊的金絲眼鏡男湊到他耳邊,快速地低語了幾句,大概是在分析利弊。
王經理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會議室里只剩下牆上石英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每一秒都像是在敲打著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最後,他清了清嗓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開始打太極“鄭局,您的提議,我們原則上是理解的。但是,選房順序涉及到所有拆遷戶的利益,如果我們單方面給這幾位師傅優先,恐怕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造成新的矛盾啊。”
“那就把原因講清楚!”鄭建國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就告訴大家,這是因為宏遠集團前期的工作人員在溝通中存在失誤,為了彌補這個失誤,才給予這批最早簽約的住戶一點優先權。這是你們企業在糾錯,是在表達誠意。我想,大部分人是通情達理的。”
這一來一回的交鋒,徹底堵死了王經理的退路。他意識到,今天不拿出點實際的東西,是絕對過不了關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面精彩內容!
接下來的會議,就在這種反復拉鋸的氛圍中,斷斷續續地開了兩個多小時。
窗外的陽光從熾熱變得柔和,在會議桌上投下的光影悄然轉移。桌上的茶水添了兩次,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溫度和香氣。工人們從最初的激動,到中途的緊張,再到此刻的疲憊,他們緊繃的神經早已到了極限。就連一直精神抖擻的王經理,也顯得有些焦躁,領帶被他下意識地扯松了些。
鄭建國始終保持著耐心,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工匠,一點點地打磨著雙方堅硬的立場。他時而引述政策,時而分析利害,時而又站在雙方的角度,幫忙尋找那個最微小的共同點。
下午五點一刻,當時鐘的指針指向一個令人疲憊的角度時,這場艱難的談判最後,才勉強達成了一個初步的意見。
鄭建國用筆在筆記本上,鄭重地記下了最終的協商結果
“一、開發商承諾,補償款問題,嚴格按照市政府批準並公告的補償安置方案標準執行。” 這一點,是向王經理的妥協,也是對政策的尊重。老張他們听著,雖然仍有不甘,但也明白,這已是無法撼動的鐵板。
“二、同時, 宏遠集團認識到前期工作中存在溝通不當的問題,願意承擔相應責任。對于工人代表提出的家庭中存在老人、病人等特殊困難的幾戶,承諾在後續的搬遷過渡、安置房分配等安排上,給予適當的、人性化的優先考慮。”
這一條,是王經理反復權衡後的最大讓步。他巧妙地將“所有早期簽約戶”的範圍,縮小到了“家庭特別困難的幾戶”,既給了鄭建國面子,安撫了工人中最需要照顧的群體,又最大限度地控制了企業的成本和麻煩。
鄭建國對此沒有再堅持。他知道,談判就是妥協的藝術,能爭取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這個‘適當優先考慮’,具體怎麼操作,它的細節, 還要老張你們回去和大家商量,拿出一個具體名單和訴求,我們再和王經理這邊對接,然後再作最終確定。” 鄭建國最後補充道,為這個初步意見留下了一個需要繼續推進的尾巴。
會議就這麼開完了。空氣中那股濃重的火藥味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沉甸甸的疲憊。
結果不算圓滿,甚至可以說離工人們最初的期望相去甚遠。那個曾被許諾得活靈活現的產權車位,終究是化為了泡影。但僵持的局面,畢竟是被撬開了一道縫,總算是往前走了一步。
工人們沒有立刻離開。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著,臉上的表情復雜難言。李大頭不再暴跳如雷,只是靠在椅子上,悶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香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老張走到鄭建國面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掙扎。他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沙啞的聲音“鄭局……今天這事,謝謝您了。俺們知道,您盡力了。”
他心里清楚,那筆錢是徹底沒指望了。可不知為何,堵在胸口那股子要炸開的邪火,卻散去了大半。工人們雖然對這個結果談不上半點滿意,但整個下午,鄭建國沒有打一句官腔,沒有拉一次偏架,他拿著文件跟他們一條條地摳,又掉過頭去跟開發商一字字地爭。他們能感覺到,鄭建國是真心在幫忙協調,而不是像他們擔心的那樣,一味地偏袒有錢有勢的開發商。
人有時候爭的,不僅僅是錢,更是一口氣,一個理兒。當他們感覺到自己被尊重、被認真對待時,心里的氣,也就莫名地順了一些。
“老張,別這麼說,這是我的工作。” 鄭建國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從粗布衣衫下感覺到他那瘦削但堅硬的骨頭。“回去跟大伙兒好好商量,特別是那幾家困難的,把情況摸清楚,列個單子給我。剩下的事,我來跟進。”
鄭建國親自把工人們送到樓下,回到辦公室里,覺得這事還沒完。他知道,要等到補償款真正發到工人手里,房子真正分下去,這事才能算徹底了結。
他在本子上記了一筆,提醒自己下周要再跟進一下開發商那邊的進度。然後他站起身,準備去食堂吃午飯,已經有點晚了,估計沒什麼好菜了。
果然不出所料,食堂里只剩下些殘羹冷炙。鄭建國也不挑剔,打了份剩下的土豆燒肉,配著一碗快要見底的紫菜湯,就著米飯匆匆扒完了事。整個過程,他食不知味,腦子里還在反復推演著今天會議的每一個細節。
吃完飯回到辦公室,下午還得處理其他幾個項目堆積下來的文件。 厚厚的文件夾壘在桌角,一份是《關于城東新區綠化帶規劃的初步意見》,另一份是《西郊水庫清淤工程的季度報告》。這些都是些按部就班的 route 事兒,只需要他仔細審閱,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走完流程即可。
他重新泡上一杯濃茶,試圖用氤氳的茶氣將自己從上午那場高強度的對峙中剝離出來。他戴上老花鏡,翻開了那份規劃報告,打印出來的宋體字工整而清晰,每一條都寫得有理有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可他坐在那兒,總覺得有點靜不下心來。
目光掃過那些方塊字,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怎麼也看不進腦子里去。那些關于“綠植覆蓋率”、“灌木喬木搭配”、“景觀節點設置”的專業術語,此刻顯得格外冰冷和遙遠。他捏著鋼筆,筆尖懸在紙面上,卻遲遲落不下去,一個批示的字都寫不出來。
他腦海里時不時就會想到工人老張他們幾個。
他會不受控制地想起老張說話時,那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布滿老繭的手;想起李大頭那漲得通紅、青筋畢露的脖子;想起會議室里其他幾個工人代表,那混雜著期盼、憤怒與無助的眼神。這些鮮活的、滾燙的畫面,遠比眼前這些白紙黑字要來得真實、來得沉重。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干脆放下了筆,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今天那個“初步意見”,對宏遠集團來說可能只是一個需要控制成本的麻煩,對這些工人來說,卻是他們未來幾年安身立命的根本。
那筆補償款一天沒有真正地打到他們的賬戶上,工人們那顆懸著的心,就一天也落不下來。 而只要他們還懸著心,他這心里,就也跟著不踏實,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與其在這里枯坐分神,不如先把必須完成的硬任務清掉。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手頭積壓的那幾份報表上。 這些是常規的季度數據匯總,枯燥,但不能出錯。他深吸一口氣,像一個潛水員在下潛前調整呼吸,將腦中關于工人、補償款和王經理的種種思緒暫時壓了下去。
筆尖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個個數字被核對,一個個名字被確認。他的工作狀態逐漸回歸,畢竟,這是他浸淫了半輩子的領域。十幾分鐘後,最後一份報表也處理完畢。他在落款處簽上了自己蒼勁有力的名字,然後將幾份文件整理整齊,喊了一聲“小劉。”
內勤小劉應聲而入,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小伙子,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
“鄭局。”
“把這幾份簽好的文件分發下去,走完流程。” 鄭建國把文件遞過去,語氣平靜,听不出半點波瀾。
喜歡侯亮平說我叛國?我爺代號叫風箏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侯亮平說我叛國?我爺代號叫風箏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