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義珍站在縣政府大樓後門的台階上,風把他的風衣下擺吹得貼在小腿上。
那輛深色商務車剛拐出大院,輪胎壓過減速帶發出一聲悶響。他沒追,也沒喊,只是掏出手機,把光大船隊值班室的電話重新撥了一遍。
“老陳,剛才那兩輛車的車牌號我讓縣辦記了,你那邊能不能查到最近三天內,有沒有從北歐發來的訂單變更通知,和這兩個號碼的歸屬地有關聯?”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有。芬蘭赫爾辛基一家商社取消了干菌菇預購,理由是‘區域政策不確定性’。對方經辦人用的郵箱後綴,和剛才那輛車注冊的公司一致。”
丁義珍把手機塞進兜里,轉身往回走。
腳步剛踏進樓道,招商辦主任就迎上來,手里捏著一份文件,
“丁縣長,您要的東西,比對出來了。王會長拿的那份報告,數據來源是省廳上周五閉門會議的內部紀要,還沒下發,全縣只有三個部門收到過摘要。”
“那就不是路過。”丁義珍接過文件,邊走邊翻,“是帶刀來的。”
他推開縣委小會議室的門,財政局、統計局、招商辦的幾個骨干已經等在里面。
桌上攤著幾張草圖,是昨晚連夜畫的產業收益模型框架。
“從現在開始,咱們搞個‘數據專班’。”丁義珍把文件往桌上一放,
“三天內,出一份白皮書。第一塊,稅收反哺周期——五年免稅後,第六年起能收多少,什麼時候能回本;第二塊,農戶增收測算,按戶均兩畝地、畝產三千斤算,訂單價比市價高一毛五,人均多掙多少;第三塊,企業落地成本,和隔壁縣比,我們省了多少手續、少交了多少雜費。”
財政局長皺眉︰“這些數要是公開,萬一將來有偏差……”
“怕偏差就不干事了?”丁義珍打斷他,“咱們不是算命,是算賬。賬算明白了,質疑自然就少了。再說了,真有偏差,也是因為干得比預期好,還是干砸了?”
屋里人笑了。
“我補充一點。”統計局副局長舉手,
“咱們可以加個對比表,把近三年全省類似縣域招商項目的實際履約率列出來。金山縣目前簽約率百分之八十二,比平均高出二十七個百分點。這說明什麼?不是畫餅,是有人真金白銀投進來了。”
丁義珍點頭,“寫進去。標題就叫《金山縣五年產業收益模型白皮書》,明天中午十二點前,我要看到初稿。”
散會後,他沒回辦公室,直接上了車。
滬市綠色食品集團的臨時駐點在城東工業園的一間倉庫里,負責人老周正蹲在地上看包裝箱樣品。丁義珍推門進去時,他抬頭愣了下,“喲,丁縣長,這大中午的,有事?”
“有事。”丁義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我想請你派個人,參加咱們下周的招商說明會。”
老周眯眼,“說白了,就是讓我當托兒?”
“不是托兒,是證人。”丁義珍從包里抽出一張紙,
“你們上個月簽的合同,廠房租了八百平,設備投入兩百萬,首月采購紅薯粉一百二十噸。這些數,你敢不敢當著媒體的面說一遍?”
老周笑了,“我有什麼不敢?我倒是想問你,敢不敢讓我把賬本也搬上去?”
“歡迎。”丁義珍站起身,“還有,青山集團的高啟強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他們下屬的包裝公司這兩天會把用工數據和訂單增長曲線整理出來。你要是願意,咱們一起上台,講講為什麼敢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縣投錢。”
老周站起身,拍拍褲子,“行。但我有個條件——下次來別穿這身黑西裝,像來收尸的。”
丁義珍也笑,“下次穿格子衫,行不行?”
三天後,縣委禮堂再次坐滿人。這次來的不只是客商,還有省內外十幾家媒體的記者。橫幅換了新的︰“金山縣招商政策說明會”。
丁義珍走上台,沒先說話,而是按了遙控器。大屏幕亮起,一段動畫開始播放︰
一條時間軸從現在延伸到五年後,稅收、就業、農戶收入三條曲線穩步上揚,財政墊付資金的來源標注得清清楚楚——一筆來自華人華商銀行的過橋貸款,期限兩年,年息三點八,由林耀東親自簽字放行。
“這筆錢,沒動民生一分錢。”丁義珍開口,“它只干一件事︰搶時間。等企業落地、稅收上來,再還回去。如果五年後沒賺回本,我丁義珍自己掏錢補。”
台下有人鼓掌。
接著,滬市綠色食品集團的代表上台,手里拎著個文件夾。
他沒念稿,直接打開合同復印件,指著金額和簽字頁,“我叫張立國,從業二十三年,從沒在一個縣一級政府手里見過這麼干淨的流程。從簽約到通水通電,七天。比我在省會還快。”
轉身調出一張表格,“這是我們第一個月的采購清單。原計劃買八十噸,結果農戶供貨質量超出預期,追加到一百二十噸。現在的問題不是不夠賣,是產能跟不上。”
最後一個上台的是青山集團包裝公司的負責人,三十出頭,普通話帶著點南邊口音。
他話不多,只放了一段視頻︰車間里二十多個本地工人在操作流水線,鏡頭掃過工資條,最低三千二,最高四千八。
“我們招的全是本地人。”他說,“有六個是脫貧戶。公司承諾,每帶動一百戶農戶增收,獎勵十萬。上個月,我們拿到了第一筆。”
會場安靜了幾秒,然後掌聲響了起來。
丁義珍重新上台,手里拿著一份文件,“最後,我想說件事。有位外省商會的王會長,在會上質疑我們的財政能力。我們尊重質疑。但我們也查了——他手里那份所謂的‘市場分析報告’,內容來自省廳尚未公開的內部研判文件。”
“是誰泄露的,我們已經掌握線索。但我不點名。我只想說一句︰有些人不希望看到一個縣靠自己把路走通。因為他們靠的不是路,是關系。”
合上文件,“可我們不一樣。我們靠的是數據、是合同、是農戶手里實實在在的訂單。誰不服,可以來算賬。誰想試,我們歡迎。”
話音剛落,招商辦主任快步走上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丁義珍眼神一動,轉向台下,“剛剛收到消息,芬蘭那家商社重新提交了干菌菇采購意向,數量比原來多了二十噸。船期定在下月十號,走光大船隊的‘東方晨星’號。”
他笑了笑,“看來,有人已經用行動投了票。”
說明會結束,丁義珍剛走到門口,招商辦主任追上來,遞過一份剛打印出來的文件,“三家冷鏈、包裝、電商公司簽了合作備忘錄,這是副本。”
丁義珍接過,隨手翻開。第一頁上,鋼筆字跡還沒干透,寫著“48小時響應機制”,下面列著對接負責人和電話。
他把文件夾夾在腋下,抬頭看了眼天。雲層裂開一道縫,陽光斜劈下來,照在台階前一輛剛停穩的黑色轎車上。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手里拎著個文件袋,低頭快步往縣委大樓走。
丁義珍站在原地沒動,右手輕輕拍了拍文件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