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趙站在縣委大院門口,看見丁義珍拎著個帆布包走出來,拉鏈都沒拉嚴,露出半截軍大衣的領子。
“丁縣長,您這是……”
“去柳樹溝。”丁義珍頭也沒回,徑直上了那輛舊得掉漆的桑塔納,“把帳篷帶上。”
車開到村口時天剛蒙蒙亮。那棵老槐樹歪著半截身子,樹皮被剝了一圈,紅漆寫的“別動”兩個字在晨光里像干透的血。
丁義珍把帳篷支在樹底下,正對村道。他沒喊人,也沒敲鑼打鼓,就蹲在地上生火煮粥。鍋是借的,米是自己帶的,鹽巴還是小趙從辦公室順來的。
有戶人家窗簾動了動,又合上了。
他吃完一碗,把鍋刷了,拎起扁擔去井邊打水。獨居的王老漢家門檻高,他一趟一趟地挑,水桶晃得褲腳全濕了。到了晌午,他又去村後撿柴火,回來時順手把路邊的枯枝掃成一堆。
沒人說話,也沒人出來謝。
第二天一早,他照樣煮粥。這回多加了把小米,鍋蓋一掀,香氣飄出去老遠。
王老漢拄著拐出來了,站在三米外看著。
“喝一碗?”丁義珍盛了一碗遞過去。
老頭不接,只說︰“你要是三天後還在這,我帶頭捐。”
“行。”丁義珍把粥放在石墩上,“我住到路修好為止。”
第三天,風大了。帳篷被吹得呼啦響,丁義珍拿石頭壓住四角,又用鐵絲綁在樹樁上。
中午時分,幾個孩子蹲在遠處看熱鬧,其中一個突然跑過來,往他鍋里扔了把野菜。
“我媽說,這個炖湯香。”
丁義珍笑了︰“那你回去告訴她,明天我炖湯,多放姜。”
下午,村委辦公室的門開了條縫。會計探出頭︰“丁縣長,有幾個村民想見您,但不敢來這兒。”
“那就去他們家門口。”丁義珍脫了外套,“走。”
七戶人家,他挨個坐門檻上聊。有人問︰“這次監督委員會真能管事?”他當場掏出手機,撥通縣質檢站副站長電話。
“我是丁義珍。上個月,金峰建材運了五千噸水泥,去向是哪兒?你說臨時儲備庫?那地方早拆了,賬上怎麼還有入庫記錄?”
對方支吾半天,說查一查。
“好,我等你查。”丁義珍掛了電話,當著村民的面把通話錄音放了一遍,“這賬我不光要查,還要貼出來。誰參與監督,誰就能隨時調記錄。”
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一直沒說話,臨走時忽然問︰“我能報名當監督委員嗎?我學財務的,在城里干了三年,剛回來。”
“當然能。”丁義珍遞過登記表,“你叫什麼名字?”
“李志剛。”
“好名字。”他拍了拍肩膀,“明天來村委報到。”
消息傳得比風快。第四天早上,丁義珍剛收起帳篷,就有十幾個村民圍上來登記捐款。
低保戶不捐,五保戶免捐,中等戶認個百八十塊,富裕戶直接掏出五百。
“我不是圖表揚。”一個中年漢子把錢拍在桌上,“我是信你這人真干。”
可錢有了,施工隊還是沒影。財政局的擔保函遲遲批不下來,王副局長見了他只說一句話︰“程序沒走完,誰也不敢簽字。”
丁義珍坐在辦公室抽了半包煙,忽然想起什麼,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存了多年沒打過的號碼。
甫光。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了。
\"小丁丁?”那邊聲音爽朗,“幾年沒動靜,一來就是大事?”
“不是大事,是急事。”丁義珍直說,“金山的路,得馬上修。施工隊跑了,財政卡著錢,老百姓等不起。”
甫光沉默兩秒︰“你爸知道嗎?”
“他知道我干啥,但從不問。”
“好。”甫光笑了,“我旗下有個工程隊,本來在北邊干活,調過來得兩天。材料、人工我先墊著,修三公里,你看著還。”
“怎麼還?”
“你縣政府給我開個條,以後縣里農產品運輸,優先走我物流線,運費打七折,算不算數?”
“算。”丁義珍說,“我給你寫協議。”
“不用寫那麼正式。”甫光聲音低了些,“你爸當年在香江,為咱們運了多少禁運貨?我這條命都是他救的。現在你有難,我躲什麼?”
電話掛了不到四十八小時,一輛掛著“晨光物流”標牌的工程車就開進了柳樹溝。車斗里全是鋼筋水泥,司機跳下來,遞上一張名片。
背面寫著一行字︰“老板說,路通了,海鮮運得快,他請丁縣長吃頓飯。”
丁義珍把名片收進兜里,當天下午就在村口召開了開工動員會。
人不多,三十來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沒念稿,就站在土坡上說︰“這路不是我修的,是咱們一起修的。我不敢說三年不壞,但敢說每一鏟土都經得起查。誰想看看材料單子,現在就能去庫房翻;誰想監督付款,明天就能進小組。我不怕你們盯著,就怕你們不說話。”
沒人鼓掌。
他彎腰拿起鐵鍬,挽起褲腿,走到主路起點,用力鏟下第一鍬土。
小趙愣了半秒,趕緊跟上。接著是李志剛,然後是村會計,再後來,王老漢拄著拐一步步挪過來,把一把舊鋤頭插進翻松的土里。
“我家兩個兒子,”他聲音不大,“明天就回來。”
人群里有個七八歲的小孩,蹲在地上用樹枝畫線。他畫完一條直道,抬頭對旁邊孩子說︰“等路修好了,我要去縣里上學。”
旁邊孩子問︰“為啥非得去縣里?”
“老師說,縣里有電腦。”
風從山口吹進來,卷起一縷塵土。丁義珍抹了把臉,看見遠處山坡上有個人影站著,一動不動看了很久才轉身離開。
他沒追,也沒喊。只是把鐵鍬往土里又深插了一寸。
施工隊正式進場那天,丁義珍帶著監督小組清點了第一批材料。水泥標號、鋼筋規格、砂石含泥量,一項項核對。質檢站副站長來了,臉色發白,支支吾吾說流程還沒走完。
“流程可以慢慢走。”丁義珍把檢測報告拍在他手里,“但貨,今天必須卸。”
副站長想走,被李志剛攔住︰“您等等,簽字才能放行。”
“我……我沒權限。”
“那你打個電話。”李志剛把筆遞過去,“打給能簽的人。”
中午,第一段路基開始夯實。壓路機轟隆著來回碾壓,塵土飛揚。幾個村民自發提來茶水,擺在路邊。
丁義珍正低頭看圖紙,王老漢走過來,塞給他一個鋁飯盒。
“糙米飯,臘肉炒蒜苗。”老頭說,“不夠再回家拿。”
他打開飯盒,熱氣撲上臉。剛扒一口,小趙跑過來︰“丁縣長,財政局來電話了!”
“說啥?”
“王副局長說……擔保函的批復下午能下來。”
丁義珍點點頭,沒說話,繼續吃飯。
飯吃到一半,他忽然抬頭,看見村口那輛桑塔納旁站著個人,手里拎著個黑色公文包。
是易學習。
他走過去,易學習沒開口,只把一份文件遞給他。
紅頭,帶章,標題是《關于金山主干道工程資金應急撥付的批復》。
“常委會補議通過了。”易學習說,“錢,明天到賬。”
丁義珍接過文件,手指在公章上摩挲了一下。
“書記,您怎麼來了?”
“我路過。”易學習看了眼工地,“順便看看,這路到底能不能修。”
“能修。”丁義珍說,“已經修了。”
易學習沒再說話,轉身上了車。車開出去五十米,他又搖下車窗。
“鐘書記昨晚又打電話來了。”他頓了頓,“說讓你別太拼了。”
丁義珍站在原地,風吹得文件邊嘩嘩響。
他把文件折好,放進帆布包最里層,然後走回工地,接過李志剛手里的水平儀。
測量桿剛支穩,遠處傳來一陣引擎聲。三輛掛著“晨光”標志的重型卡車緩緩駛入村道,車斗高高翹起,滿載著瀝青混合料。
第一輛車停穩,司機跳下來,沖他敬了個禮。
丁義珍回了個禮,彎腰擰開水平儀的旋鈕。
氣泡緩緩移動,最終停在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