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義珍把那支北極圈帶回來的防凍筆插進襯衫口袋時,窗外的雨剛好停了。
玻璃上水珠往下淌,像誰在畫歪歪扭扭的線。辦公室空調嗡嗡響,他順手把筆記本合上,壓住了那張王大陸剛發來的資金流水截圖。
手機震了一下,是周長利。
“省里動了。”周長利聲音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調子,“老書記前腳走,北平的任命後腳就下來了。鐘省長扶正,趙立春接了省長位子,梁群峰進了常委,兼政法委書記。”
丁義珍沒吭聲,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節奏不快,像是在等下一句。
“還有個生面孔,叫黃維,從外省調來的組織部長。听說是京海公安局長孟德海的親舅舅,以前在北平政法系統干過十幾年,作風硬,不講情面。”
“黃維?”丁義珍挑了下眉,“這名字听著耳熟。”
“你當然熟。”周長利笑了一聲,“去年省里干部培訓,他來漢東講過一課,主題是‘組織紀律與權力邊界’,底下人打瞌睡,他就當場點了三個處級干部的名字,讓他們站起來念黨章。”
丁義珍也笑了︰“這人是真不怕得罪人。”
“現在怕不怕另說。”周長利語氣一沉,“但他手里攥著人事權,誰提拔、誰挪窩,他說了算。”
電話掛了,丁義珍沒動,盯著窗外那片被雨水洗過的天空。雲層裂開一道縫,陽光斜插進來,照在對面大樓的ed屏上,正好打出一行字︰“新時代,新氣象,新作為。”
他哼了一聲,心想這口號倒是趕得巧。
中午,他去了趟省政府大院。
鐘正國辦公室在三樓東側,窗子朝南,采光好。今天穿著件舊夾克,袖口磨得發白,正低頭看文件。听見敲門,抬頭一笑︰“來啦?坐,別站著。”
丁義珍坐下,沒繞彎子︰“省里這一動,京海那邊怕是要變天。”
鐘正國放下筆,端起茶杯吹了口氣︰“變天?天沒變,人變了。”
他頓了頓,“趙立春當省長,我當書記,表面看是平級搭檔,實際——他手里握著政府口,財政、發改、城建全歸他管。
我這個書記,開會能主持,決策能牽頭,可真要動錢動項目,還得他點頭。”
“那京海呢?”丁義珍問。
“京海?”鐘正國冷笑,“趙立冬是他親弟弟,分管的又是城建交通招商,等于把油水最厚的三塊地全摟在懷里。現在他哥坐上省長位子,他腰桿更硬了。”
丁義珍點頭︰“王大陸查到,三家建築公司拿了財政局下屬基金擔保的五千八百萬貸款,全是趙立冬分管的口子批的。”
鐘正國眉毛一跳︰“五千八百萬?這可不是小數目。”
“更巧的是,那筆錢批下來第二天,開發區新能源項目就被改成‘綜合商貿物流園’,三家公司的意向書早簽好了。”
鐘正國沉默片刻,忽然問︰“你查這些,是想出頭?”
丁義珍搖頭︰“我不想出頭,但青山冷鏈在京海的配送中心被查了三次,罰了八萬,理由是‘疑似排污’。環保局的人連廁所下水道都測了,結果屁都沒測出來。這不是沖企業來的,是沖人來的。”
鐘正國盯著他看了幾秒,慢慢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現在局面復雜,趙立春剛上位,省里正講‘團結穩定’,我這邊要是立刻對京海動手,容易被人說成‘新官上任三把火’,搞政治斗爭。”
“那您打算等?”
“不是等。”鐘正國手指在桌面上劃了道線,“是在等勢。現在省里來了個黃維,組織部長,管干部。
他要是能動幾個人,局面就活了。還有梁群峰,政法委書記,公安、檢察、法院都歸他管。他要是肯點頭,紀委那邊才能動起來。”
丁義珍心里一動︰“梁伯伯……他什麼態度?”
“他沒說。”鐘正國笑了笑,“但昨天開會,他當著趙立春的面提了一句︰‘京海公安系統最近人事調動頻繁,有些科級干部連考察程序都沒走完就上崗了,這不合規矩。’”
丁義珍眼楮亮了︰“他這是在敲打?”
“不止是敲打。”鐘正國靠回椅背,“梁群峰是什麼人?60年代就跟老賈棒梗)抓過特務,70年代一起往大陸運過禁運物資。他這人,表面溫和,骨子里最恨‘亂來’。他要是真想管,沒人攔得住。”
丁義珍沒再問,心里卻已經開始盤算。
下午回公司,剛坐下,手機又響了。
是周爺爺,棒梗的管家,也是華人華商銀行的實際操盤手。
“小丁丁,陳岩石上任了。”周爺爺聲音低沉,“省檢察院院長,今天上午開的干部大會,省委書記鐘正國親自宣布的。”
丁義珍愣了一下︰“陳岩石?就是當年舅太爺的警衛員,後來跟梁伯伯一起回漢東的那位?”
“是他。”周爺爺說,“這人你別小看。表面是個老石頭,實際上老關系網硬得很。隔壁省省委常委沙瑞金是他的干兒子,梁群峰當年調回漢東,就把他要了過來才打開局面。而且——他跟少爺棒梗)有舊,當年在公安系統,沒少受少爺照應。”
丁義珍眼神一凝︰“他要是肯動,紀委那邊就有了底氣。”
“問題是,他剛上任,得穩住局面。”周爺爺提醒,“省檢察院不是獨立王國,上面有政法委,旁邊有紀委,下面還有各地市檢察分院。他要是沒證據就動手,反而會被反咬一口。”
丁義珍沉吟片刻︰“證據我們可以給。”
“給?你打算怎麼給?匿名舉報?那沒用。得有人正式遞材料,還得是體制內的人,有職務、有身份,敢簽字。”
丁義珍沒說話,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人名。
京海那邊,青山冷鏈的負責人老劉,是正經注冊的法人;王大陸雖然年輕,但已經是公司副總,有管理職務;還有甫光叔在航運系統的幾個老部下,手里握著那艘東南亞貨輪的調度記錄……
正想著,手機又震了。
是鐘小艾。
“我爸剛跟我提了一嘴,黃維上任第一天,就把組織部近三年的干部提拔名單調了出來,重點標了京海、京州、岩台這幾個地方。他還單獨找孟德海談了話,問京海公安系統有沒有‘非正常人事調動’。”
丁義珍嘴角一揚。
這黃維,來得真是時候。
他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記號筆,刷刷寫下幾行字︰
鐘正國——省委書記——需穩局,但可借勢
趙立春——省長——掌財權,根基漸深
梁群峰——政法委書記——關鍵棋子,可能發力
黃維——組織部長——新人新風,手握人事刀
陳岩石——檢察長——老將出馬,需證據破局
寫完,他退後兩步,看著這五個人名,像在看一張棋盤。
現在的問題不是能不能動,而是——誰先動,怎麼動,動了之後,誰來收場。
他拿起手機,撥通王大陸。
“你馬上安排人,把那三家建築公司的貸款合同、擔保文件、資金流向,全部整理成冊。再把老港區那艘貨輪的調度記錄、報關單時間差、船務公司背景,全都歸檔。”
“要干嘛?”王大陸問。
“準備材料。”丁義珍聲音平靜,“不是為了舉報,是為了‘匯報’。”
“匯報?向誰?”
“向一個剛上任、想立威、又不怕得罪人的組織部長。”丁義珍頓了頓,“黃維。”
王大陸倒吸一口氣︰“你這是要直接遞刀?”
“不是我遞。”丁義珍望著窗外,“是有人自己會去拿。”
他掛了電話,轉頭看向辦公桌上的文件袋。
里面是昨晚周叔派人送來的資料︰黃維在北平任職時處理過的三起干部違紀案,兩起涉及親屬經商,一起是兒子借父名義承攬工程。三起案子,全部查實,兩人撤職,一人移送司法。
這人,不是來喝茶的。
丁義珍抽出一支筆,在文件袋角落寫下一行小字︰“黃維——可借之勢,需引其自發力。”
然後,他拿起電話,撥通了甫光的號碼。
“甫光叔,麻煩您那邊再確認一下,那艘東南亞貨輪的真正貨主是誰。還有,它中途改道進老港區,是誰批準的臨時靠泊?”
電話那頭甫光聲音低沉︰“我已經讓船務公司查了。批文是京海港務局簽的,但簽字人——是趙立冬的秘書,代簽的。”
丁義珍眯起眼︰“代簽?他有授權?”
“授權文件是事後補的。”甫光冷笑,“日期還往前寫了兩天。”
丁義珍緩緩掛了電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
這局,開始有意思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雨徹底停了,雲層散開,陽光灑在遠處的高架橋上,像一條發光的蛇,蜿蜒向京海方向。
他忽然想起棒梗前兩天說的話︰“有些人,從一開始就打算髒到底。可他們忘了,髒東西堆多了,總會引來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