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雪阻井陘糧道危
北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姜維勒馬立于井陘關西側的高坡,鐵甲外罩的素色錦袍下擺已凝上一層薄冰。他極目望去,這條貫穿太行山的孔道被厚雪吞沒大半,僅剩一道扭曲的凹痕蜿蜒于群峰之間。更遠處,常山郡城灰暗的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城頭“魏”字大旗凍得僵直,獵獵風聲里透著死守的決絕。
“將軍,”杜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他手指關隘東口一處被雪半埋的凌亂車轍,“三日前,最後一支運糧隊在此遭襲。魏軍熟悉地形,雪大路滑,我軍護衛難以展開,糧車盡毀。”
夏侯霸從坡下縱馬奔上,須眉皆白,不知是雪是霜,他聲音洪亮卻難掩焦灼︰“伯約!軍中存糧,滿打滿算只夠五日!這鬼天氣,後續糧隊根本進不來!”他用力一甩馬鞭,鞭梢在冷空氣中炸開一聲脆響,“鄧艾那老匹夫,縮在常山城里當王八,分明是要凍死餓死我們!”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這臘月的北風更刺骨。姜維沉默地俯瞰著井陘關。冰封的道路如同一條僵死的白蟒,死死纏住了大軍的咽喉。鄧艾這一手“堅壁清野,據險困敵”,掐得又狠又準。他目光掃過坡下綿延的蜀軍營寨,炊煙稀薄,士兵們裹著能找到的一切御寒之物,在雪地里跺腳呵手,呵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扯碎。
“傳令,”姜緯的聲音低沉卻清晰,穿透風聲,“各營即刻起,口糧減半。傷兵營…維持原額。”他頓了頓,補充道,“馬匹草料,亦減三成。戰馬…留下沖鋒之用的健驥,其余老弱,今日宰殺,肉分各營。”
夏侯霸虎目圓睜︰“宰馬?伯約!這…”
“馬死人尚可戰,人死萬事休。”姜維截斷他的話,語氣不容置疑,“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去辦!”
寒風卷著雪片,撲打著中軍大帳。帳內雖燃著數盆炭火,寒意依舊絲絲縷縷透骨而入。姜維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緩緩移動,從井陘關的隘口,滑向常山郡城,最終停在城北那片被標注為“呼沱水”的寬闊冰河。
“糧道斷絕,強攻井陘徒耗人命。”姜維指尖點著冰河,“此河封凍,厚逾尺余,人馬可行。若能繞開井陘天險,直插常山城北…”他抬起眼,目光灼灼掃過帳內諸將,“鄧艾主力盡在井陘方向,北門守備必虛。”
張翼湊近細看地圖,眉頭緊鎖︰“將軍妙算!只是…此河距常山城北尚有八十余里雪原。大軍雪夜奔襲,人馬體力、方位辨識皆是難關。一旦被鄧艾偵知,半渡而擊,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需要一支兵,”姜維的目光轉向帳中肅立的歸義營校尉王平,“一支能讓鄧艾相信,我全軍主力仍在強攻井陘的疑兵。”
王平,原魏軍降將,身材不高卻異常精悍,聞言猛地抱拳,甲葉鏗鏘︰“將軍!歸義營請戰!末將願率本部三千弟兄,明日大張旗鼓,強攻井陘隘口!縱使戰至最後一人,也必讓鄧艾以為,蜀軍已別無他路,唯死磕井陘!”
帳內炭火 啪一響,火光在王平堅毅的臉上跳躍。姜維凝視他片刻,緩緩點頭︰“好!王校尉,此戰不為破關,只為‘釘’住鄧艾!聲勢要大,攻勢要猛,讓鄧艾認定我姜維已焦頭爛額,困獸猶斗!”他轉向夏侯霸,“夏侯將軍,你麾下騎兵,今夜子時飽餐戰飯,人餃枚,馬裹蹄,隨我踏冰河,奔襲常山北!”
夜色如墨,雪勢漸收。蜀軍大營一片死寂,唯有歸義營駐地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磨礪兵刃的霍霍聲與壓抑的嘶吼。中軍帳內,姜維卸去錦袍,露出內里冰冷的鐵甲。親兵捧上熱湯,他只略沾了沾唇。帳簾一掀,杜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低聲道︰“將軍,一切已備。王校尉營中,已盡去‘漢’幟,重樹魏軍舊旗。”
姜維眼神一凝︰“舊旗?”
“是。”杜預點頭,“王校尉言,既為疑兵惑敵,索性做絕。樹舊旗攻隘,更能亂鄧艾之心,使其以為降卒復叛,內亂陡生,必傾力撲殺以求速決。”
帳內燭火搖曳,映著姜維眼中深沉的贊許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王平此舉,不僅是以身為餌,更是將自己和三千歸義營兄弟置于絕地——在不知情的蜀軍眼中,他們形同叛逆;在鄧艾魏軍刀下,他們更是叛徒中的叛徒,絕無寬宥。
“告訴王平,”姜維聲音沉凝如鐵,“此戰之後,無論生死,歸義營皆為蜀漢功臣,忠烈祠內,必有諸位一席之地!其父母妻兒,朝廷奉養終身!”
寒風卷起帳簾,嗚咽如泣。帳外,無邊無際的雪原在黯淡星月下泛著幽冷的微光,通往呼沱水冰面的道路,即將被馬蹄與熱血踏開。
第二折 降卒血染惑敵目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刺骨的寒風在井陘關兩側的峭壁間尖嘯穿梭,卷起地上的雪粉,抽打得人臉生疼。關隘東口,一片死寂,唯有魏軍箭樓上的幾點火把在風中明滅,如同窺伺的獸瞳。
突然,死寂被撕裂!
“殺——!”
震天的咆哮從關隘西側炸響,壓過了風聲!數千條身影如同決堤的怒潮,猛地從雪坡後涌出,撲向那被堅冰和巨木封死的隘口!他們沒有統一的漢軍赤甲,衣袍雜亂,甚至有些人還套著殘破的魏軍皮甲,但手中刀槍高舉,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決絕。沖在最前的,正是王平!他手中一桿奪來的魏軍長矛舞得如同風車,嘶聲狂吼︰“破關!回家!”
“放箭!快放箭!”關牆之上,魏軍都尉的破鑼嗓子變了調。他驚恐地看著下面如蟻群般涌來的人群,那里面竟有他依稀認得的面孔——是月前鄴城陷落時投降蜀軍的舊部!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這些“叛卒”隊伍中,竟赫然飄揚著數面殘破不堪的魏軍戰旗!在昏暗的晨光中,那些旗幟扭曲招展,如同鬼魅的召喚。
嗡——!
密集的箭雨如同飛蝗般從關牆上潑下,帶著刺耳的尖嘯。沖在最前的歸義營士卒瞬間倒下一片,鮮血潑灑在雪地上,綻開刺目的紅梅。一個年輕士兵被利箭貫胸,兀自前沖數步,才撲倒在地,手中還死死攥著一塊魏軍的號牌,眼楮圓睜望著灰暗的天空。
“豎盾!沖過去!”王平左臂被一支弩箭擦過,皮開肉綻,他卻渾然不覺,用矛桿狠狠砸開一支射向身側弟兄的箭矢。簡陋的木盾在頭頂勉強架起,箭矢釘在盾面上發出沉悶的“哆哆”聲,如同死神的鼓點。不斷有人倒下,尸體在沖鋒的路上被踩踏,雪與泥與血混作一團。
“將軍!是降兵!鄴城那幫降兵反了!”一名魏軍斥候連滾帶爬沖進常山郡守府,臉上濺著不知是誰的血點,“他們打著舊旗,正拼命攻打井陘口!攻勢極猛!關牆守軍快頂不住了!”
正對著常山郡沙盤凝思的鄧艾猛地抬頭。他年過五旬,面容清 ,一雙細長的眼楮此刻銳利如鷹。“打著舊旗?猛攻井陘?”他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凜冽的寒風灌入,隱約可聞東面遙遠傳來的、如同悶雷般的喊殺與金鐵交鳴。
參軍急切道︰“鄧將軍,此必是降卒見蜀軍糧盡,復叛求生!此乃天賜良機!當速發援兵,與關隘守軍內外夾擊,盡殲此叛逆,亦可重創蜀軍!”
鄧艾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欞上輕輕敲擊,目光掃過沙盤上代表蜀軍主力的木牌,又投向城北那片代表呼沱水冰原的空白區域。一絲疑慮如冰水滑過心頭。姜維用兵,向無定規…這反常的“內亂”,會不會是…
“報——!”又一名傳令兵沖入,聲音帶著狂喜,“關牆急報!叛軍已數次攀上關牆,雖被擊退,然其狀若瘋虎,悍不畏死!守關李都尉言,叛軍所用,多為魏軍制式刀弓!確系鄴城降卒無疑!李都尉懇請將軍速發援兵!遲恐生變!”
最後一絲疑慮被這“確鑿”的消息沖散。鄧艾眼中寒光一閃,決斷立下︰“傳令!留三千人守城,其余兵馬,隨本將馳援井陘!務必全殲叛卒,提王平首級來見!”他抓起案上頭盔,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鐵甲鏗鏘,“姜維,你驅使降卒送死,亂我軍心,此乃自取滅亡!”
常山郡沉重的城門在絞盤聲中隆隆開啟。鄧艾一馬當先,身後鐵流般的魏軍步騎洶涌而出,踏起漫天雪塵,殺氣騰騰地撲向喊殺震天的井陘關方向。城頭,留守的魏軍士卒望著大軍遠去的煙塵,又望望風雪彌漫的北方冰原,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長矛。
井陘關下,已成修羅屠場。
尸體層層疊疊,凍結的血將雪地染成大片大片的黑紅。歸義營的沖鋒已顯疲態,攻勢被魏軍密集的箭雨和滾木 石死死壓住。王平拄著長矛半跪在一處尸堆後,右肩插著一支斷箭,鮮血浸透了半邊衣甲。他環顧四周,三千弟兄,如今能站立的已不足一半。
“校尉!鄧艾…鄧艾的援兵!來了!”一個滿臉血污的隊正指著關隘東面,聲音嘶啞顫抖。地平線上,魏軍的大 在風雪中顯現,黑壓壓的步騎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刀槍的寒光刺破雪幕。
王平咧開干裂的嘴唇,竟露出一絲慘然的笑意。他看到了那面“鄧”字帥旗!鄧艾果然來了!將軍所謀…已成大半!他猛地拔出腰間環首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
“弟兄們——!將軍在北!漢室在北!今日血染此地,以報將軍不殺之恩、知遇之義!死戰——!”
殘存的歸義營士卒爆發出最後的咆哮。他們不再試圖攀爬那死亡關牆,反而迎著如潮水般涌來的鄧艾主力,發起了悲壯的反沖鋒!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王平沖在最前,刀鋒卷起血浪,直至被數支長矛同時洞穿身體。他死死盯著鄧艾帥旗的方向,轟然倒下,手中緊握的半截魏軍舊旗,被熱血浸透,沉重地蓋在他不屈的身軀之上。
風雪嗚咽,關隘內外,尸骸枕藉。鄧艾立馬高坡,俯瞰著這片被迅速凍結的血色戰場,眉頭緊鎖。勝利來得太快,太徹底…那些降卒臨死前的反撲,與其說是求生,不如說是…求死?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了他的心頭。
第三折 踏冰餃枚夜奔襲
呼沱水,這條橫亙于常山郡北的巨蟒,在臘月的酷寒中徹底僵死。河面覆著厚逾尺余的堅冰,光滑如鏡,在慘淡的星月微光下,延伸向無邊無際的黑暗。寒風毫無遮攔地掠過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卷起冰粒雪粉,抽打在每一個試圖穿越它的人馬身上。
子時剛過,冰河南岸的密林邊緣,一片死寂。沒有火把,沒有喧嘩,連戰馬的口轡都被厚布包裹,噴出的白氣在黑暗中瞬間消散。五千蜀軍精銳騎兵,如同從幽冥中走出的鐵甲幽靈,肅立在齊膝深的積雪中。人馬呼出的熱氣在眉睫須發上凝結成厚厚的白霜,鐵甲冰冷刺骨,與肌膚黏連,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姜維勒馬立于軍前,一身玄甲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楮,在暗影中亮得驚人。他緩緩掃視著眼前這片沉默的鋼鐵叢林。夏侯霸在他左側,老將須發皆白如雪,身軀卻挺得筆直,右手緊握韁繩,左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另一側,是杜預,這位參軍裹著厚厚的裘氅,臉色凍得青白,目光卻異常專注地校準著手中的司南。
“諸位。”姜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寒風,送入每個士卒耳中,“常山之糧,我軍之命!井陘關下,歸義營三千弟兄,正以血肉為餌,拖住鄧艾!八十里冰河雪原,是我等唯一生路!此去,有進無退!馬蹄踏處,便是漢土!”
沒有激昂的回應,五千鐵騎,只以手中長矛頓地!沉悶的撞擊聲匯聚成一股壓抑的怒雷,在冰河上空滾過,瞬間又被無邊的風雪吞沒。
“出發!”姜維猛地一揮手。
黑色的洪流開始無聲地涌動。戰馬踏上了光滑如鏡的冰面,鐵蹄包裹著厚厚的防滑麻布,踩在堅冰上發出沉悶而奇特的“噗噗”聲。隊伍呈數路縱隊,拉開間距,在經驗豐富的老兵引導下,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冰面並非坦途,巨大的冰稜、被雪掩蓋的裂縫、甚至凍結的漩渦暗坑,都潛藏著致命的危險。
夏侯霸一馬當先,作為先鋒引路。他眯著眼,憑著數十載北地征戰的直覺,辨認著冰層下水流緩急帶來的微妙紋理差異。忽然,他猛地勒馬,高舉右拳!整個隊伍瞬間停滯,如同被凍結。前方不遠處,一片看似平坦的冰面下,隱約可見幽暗涌動的黑影——那是一個巨大的暗流漩渦,冰層極薄。
“繞行!右轉!”夏侯霸低喝。命令被口口相傳,迅速向後傳遞。隊伍如同靈蛇般,在危機四伏的冰面上謹慎地蜿蜒前行。
寒冷,是比魏軍更可怕的敵人。鐵甲成了吸熱的棺材板,寒氣無孔不入,直透骨髓。士兵們緊緊咬著口中的枚小木棍),防止牙齒因寒冷和緊張而打顫暴露行蹤。手指早已凍得麻木僵硬,幾乎握不住冰冷的韁繩和兵器。臉暴露在外的皮膚,如同被無數把小刀反復切割。一個年輕的騎兵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牙齒“咯咯”輕響了一下,旁邊什長嚴厲的目光立刻掃來,他趕緊死死咬住口中的木枚,臉頰肌肉繃緊。
杜預伏在馬背上,借著微弱的星月之光,緊盯著手中司南的磁勺。冰河之上,四野茫茫,沒有任何地標參照,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迷失于風雪。他不斷根據磁針的細微偏移,低聲向姜維修正著前進方向︰“將軍,偏東半度…再左轉半度…好,直行!”
時間在極度的寒冷與緊張中緩慢流逝。馬蹄踏破冰面薄雪的聲音,士卒壓抑的呼吸聲,戰馬偶爾噴出的沉重鼻息,混雜在永無止境的風嘯里,構成一曲單調而沉重的行軍樂章。汗水剛滲出毛孔,便立刻凍結,在鐵甲內襯上結成冰碴,每一次摩擦都帶來刺骨的疼痛。
一名騎兵的戰馬前蹄突然踏破一處看似厚實的薄冰,馬失前蹄,連人帶馬向前滑倒!人馬的驚呼被死死壓在喉嚨里。旁邊幾名騎兵眼疾手快,猛地勒韁,數雙手臂同時伸出,死死拽住下墜的袍澤和驚馬的韁繩。沉重的鐵甲撞擊冰面,發出沉悶的巨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驚心。附近所有士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緊握刀柄,望向四周無邊的黑暗,仿佛下一刻就會有魏軍的伏兵從風雪中殺出。
所幸,只有風雪的嗚咽。落馬的士兵被迅速拉起,戰馬也被安撫住,斷腿處被草草包扎。傷兵被安置在隊伍中間,隊伍再次啟程,如同從未停下。
東方天際,終于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死灰色。八十里冰河雪原,已被拋在身後。前方,常山郡城那低矮模糊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顯現出來。城頭稀疏的燈火,在風雪中搖曳,如同風中殘燭。城北方向,一片寂靜,只有幾隊巡哨魏軍縮在避風的箭樓里,毫無察覺。
姜維勒住戰馬,玄甲上覆蓋著厚厚的冰霜。他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劍,冰冷的劍鋒在微光中劃過一道寒芒。五千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火焰的眼楮,死死盯住前方那座毫無防備的城池。
“常山!”姜維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開凜冽的寒風,“破城!”
五千鐵騎,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驟然爆發!馬蹄踏碎北岸的凍土,沉悶的雷聲滾過大地,朝著常山郡城那洞開的北門,席卷而去!
第四折 烈火焚城斷敵歸
常山郡城北門箭樓里,兩個魏軍哨卒正縮在牆角,裹著破舊的氈毯,對著一個破陶盆里微弱的炭火瑟瑟發抖。
“娘的,這鬼天氣,凍死個人…”一個年輕些的哨卒搓著手抱怨。
“知足吧,”老兵蜷得更緊些,“鄧將軍帶了大隊人馬去井陘關殺叛兵了,咱留這兒守城,總比去關下挨刀子強…噓!什麼聲?”
老兵猛地豎起耳朵。年輕哨卒也緊張起來,側耳傾听。風雪聲中,似乎…隱隱有沉悶的、持續的震動聲從地面傳來?越來越近?像是…像是…
“雷?”年輕哨卒疑惑地抬頭看天,陰沉的天空只有無盡的風雪。
老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撲到箭窗邊,扒開擋風的草簾向外望去——灰蒙蒙的雪幕盡頭,一道黑色的浪潮正洶涌而來!那浪潮無聲,卻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
“敵…敵襲!北門!蜀軍!”老兵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嘶喊,同時瘋狂地去拽懸掛警鐘的繩索。
“鐺——鐺——鐺——!”
刺耳的警鐘如同垂死的哀鳴,驟然撕裂了常山城北死寂的黎明!
然而,太遲了!
蜀軍鐵騎先鋒已如狂飆般卷至護城河邊!這護城河在酷寒中早已凍結實,冰面厚實,反而成了坦途!夏侯霸一馬當先,須發戟張,手中長柄大刀高高揚起,發出霹靂般的怒吼︰“兒郎們!隨我殺進去——!”他座下戰馬奮力一躍,四蹄踏碎河岸薄冰,轟然沖上北門吊橋前的空地!
“放箭!快放箭!”北門城樓上,留守的魏軍校尉魂飛魄散,嘶聲尖叫。
稀稀拉拉的箭矢從城頭射下,力道綿軟,在蜀軍騎兵精良的甲冑上叮當作響,根本構不成威脅。此刻,沉重的吊橋在絞盤刺耳的摩擦聲中,正被幾個驚慌失措的魏兵手忙腳亂地向上絞起!
“休想!”夏侯霸虎目圓睜,猛地從馬鞍旁摘下一柄沉重的短柄流星錘,手臂肌肉賁張,用盡全身力氣朝那粗大的吊橋鐵索狠狠擲去!
嗚——!
流星錘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
嚓!轟!
鐵索應聲而斷!沉重的吊橋失去牽引,如同被斬斷脖頸的巨獸,轟然砸落在護城河冰面上,濺起漫天冰屑雪粉!一條通往城內的死亡之路,豁然洞開!
“沖啊!”五千蜀軍鐵騎爆發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決堤的洪流,踏著吊橋,轟隆隆沖入毫無防備的常山北門!
城內的寧靜瞬間被徹底粉碎!馬蹄鐵撞擊著冰冷的石板街道,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留守的三千魏軍剛從營房中倉惶涌出,衣甲不整,隊形散亂,迎面撞上這鋼鐵洪流,如同朽木般被瞬間沖垮、碾碎!夏侯霸一馬當先,大刀揮舞如輪,所過之處,殘肢斷臂與鮮血在雪地上潑灑出觸目驚心的軌跡。
“奪糧倉!控制四門!”姜維的命令簡潔而冰冷,穿透混亂的廝殺聲。蜀軍騎兵立刻分作數股,如同鋒利的鋼刀,精準地刺向城中各處要害。
抵抗是零星而徒勞的。主將鄧艾帶走了絕大部分精銳,留下的多為老弱輔兵。恐懼如同瘟疫般在守軍中蔓延。當看到蜀軍鐵騎那染血的刀鋒和冰冷無情的眼神時,許多魏軍士卒直接扔掉了武器,跪倒在泥濘的雪地里。
城西,常山郡最大糧倉——永豐倉。
巨大的倉廩在風雪中沉默矗立。守倉的數十名魏兵眼見城中大亂,蜀軍騎兵正朝這邊沖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一名隊正模樣的軍官還想組織抵抗,剛喊了一聲“守住…”,就被一支破空而來的利箭射穿了咽喉,尸體沉重地栽倒在倉門前。
“降者不殺!”李狗剩率一隊精騎旋風般沖到倉前,馬刀上鮮血淋灕。守倉魏兵再無斗志,紛紛棄械跪倒。
“快!打開倉門!”李狗剩急吼。糧倉厚重的木門被合力推開,一股陳年谷物特有的干燥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堆積如山的麻袋,正是維系數萬大軍性命的粟米麥粉!
“守住倉門!一袋糧食也不能有失!”李狗剩眼中放光,厲聲下令。蜀軍士兵迅速在糧倉周圍布防,刀槍對外,警惕地注視著城中仍在零星星點廝殺的角落。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突兀而淒厲的喊殺聲,竟從糧倉對面的郡守府方向傳來!那聲音充滿絕望與瘋狂,與城中潰敗的氣氛格格不入!
“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只見郡守府大門轟然洞開,數十名身披重甲、狀若瘋虎的魏軍死士狂吼著沖殺出來!他們人數雖少,卻個個武藝精熟,悍不畏死,手中刀槍揮舞,竟將猝不及防的幾名蜀軍騎兵逼得連連後退!為首一人,銀甲白袍,面容扭曲,雙目赤紅,手中一桿點鋼槍使得如同毒龍出洞,正是被軟禁于府中的司馬炎!
“司馬炎!”李狗剩大驚失色,“他要作甚?!”
司馬炎根本不與蜀軍纏斗,他率領這數十名家族死士,如同撲火的飛蛾,竟不理會近在咫尺的蜀軍大隊,反而朝著——永豐糧倉的方向,亡命沖來!他們目標明確,行動決絕,完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
“攔住他們!他們要燒糧!”李狗剩瞬間明白了司馬炎的意圖,駭得魂飛天外,聲嘶力竭地狂吼!
晚了!
司馬炎和數名最悍勇的死士,已用身體硬生生撞開了糧倉門口倉促組成的薄弱防線!他們身上插滿了箭矢,血染重甲,卻如同感覺不到疼痛!司馬炎狂笑著,用盡最後力氣,將手中早已點燃的火把,狠狠擲向那堆積如山的糧袋!同時,另外幾名死士也紛紛將懷中的火油罐砸向糧垛!
轟!呼啦——!
干燥的糧草遇火即燃!火舌如同貪婪的巨獸之舌,猛地舔舐上麻袋,瞬間爆燃!濃煙滾滾,烈焰沖天而起!火光照亮了司馬炎那張年輕而瘋狂的臉,他拄著長槍,立于火海之前,對著驚怒交加沖來的李狗剩嘶聲大笑︰“姜維!鄧艾!爾等奸賊!我司馬氏…寧毀此糧,絕…不資敵!”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身體晃了晃,帶著那瘋狂的笑意,仰面倒入身後吞噬一切的烈焰之中。
“不——!”李狗剩目眥欲裂,絕望地沖向火海。但火勢蔓延之快,遠超想象。熾熱的氣浪撲面而來,火星飛濺,灼燙皮膚。堆積的糧袋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整個永豐倉瞬間化作一片巨大的、咆哮的火海!滾滾濃煙直沖雲霄,將常山城上方的天空都染成一片絕望的昏黑。
“救火!快救火!”李狗剩嘶聲狂吼,士兵們徒勞地試圖用雪塊、用衣物撲打,杯水車薪。火焰貪婪地吞噬著糧食,吞噬著蜀軍的希望,發出 啪的爆響,如同惡毒的嘲笑。
就在此時,城南方向,傳來震天動地的戰鼓聲和潮水般的吶喊!一面巨大的“鄧”字帥旗,在風雪與濃煙中顯現!鄧艾,終于回師了!他看到城中沖天而起的濃煙烈火,也看到了那焚毀的永豐倉位置,瞬間明白了一切!
“姜維——!”鄧艾睚眥欲裂,憤怒的咆哮聲壓過了戰鼓,“老夫與你不死不休!攻城!奪回常山!”
然而,迎接他的,是常山城頭驟然豎起的一面面猩紅“漢”字大旗!姜維的身影出現在北門城樓之上,玄甲在火光與雪光映照下,如同浴血的戰神。他俯瞰著城外因倉促回援而陣型散亂的鄧艾大軍,以及那片象征絕望的火海,眼中沒有李狗剩的狂怒,只有一片冰封的決絕。
“夏侯霸!”姜維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城頭。
“末將在!”夏侯霸渾身浴血,提刀上前。
“率你本部騎兵,出南門,擊其前鋒!挫其銳氣!”
“得令!”
“張翼!”
“末將在!”
“整肅步卒,據城而守!滾木 石,金汁火油,備足!我要這常山城,成為鄧艾的埋骨之地!”
“諾!”
姜維的目光最後投向那片依舊在熊熊燃燒、照亮半個城池的糧倉火海,濃煙滾滾,遮天蔽日。糧,已絕。退路,亦斷。他緩緩抬起手,指向城外那因糧倉被焚而陷入短暫混亂、繼而爆發出更瘋狂殺氣的鄧艾大軍。
“諸君,”姜維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守城蜀軍的耳中,“糧盡,則食敵!城在,則人在!此戰,有敵無我!有我無敵!”
“有敵無我!有我無敵!”山呼海嘯般的怒吼從常山城頭炸響,直沖雲霄,竟一時壓過了城外魏軍的鼓噪與永豐倉火焰的咆哮!
第五折 冰河赤水開生路
常山城南,殺聲震野。
鄧艾大軍如同被激怒的蜂群,不顧一切地撲向城牆。主帥的憤怒與糧草被焚的絕望交織在一起,讓每一個魏軍士卒都陷入了瘋狂。雲梯如同蜈蚣般搭上城頭,魏兵口餃鋼刀,頂著城上傾瀉而下的滾木 石、滾燙的金汁和密集的箭雨,嘶吼著向上攀爬。尸體如同下餃子般不斷從半空墜落,在城牆根下迅速堆積。
“頂住!長槍手上前!給我捅下去!”張翼的嗓子已經喊啞,鐵甲上濺滿了血污和金汁的焦痕。他揮舞著佩劍,在城垛間奔走,哪里危急就沖向哪里。一名魏軍驍勇異常,竟已躍上城頭,砍翻了兩名蜀軍。張翼怒吼一聲,合身撲上,用肩膀狠狠將其撞下城垛,自己也險些被帶倒,被親兵死死拉住。
夏侯霸率領的騎兵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反復從南門沖出,狠狠鑿進鄧艾前鋒軍陣,每一次沖鋒都攪起一片腥風血雨,延緩著魏軍攻城的節奏。然而,魏軍人數實在太多,每一次擊退,很快便有新的生力軍填補上來。夏侯霸的坐騎已換了三匹,老將渾身是傷,血染戰袍,每一次揮刀都顯得沉重一分。
城內的巷戰更加慘烈。鄧艾分兵從西門一處被投石機砸開的缺口突入。蜀軍與魏軍在狹窄的街巷間逐屋爭奪,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成了吞噬生命的磨盤。李狗剩帶著一隊精銳,死死扼守著通往北門的主街,他手中的馬刀早已砍得卷刃,換上了奪來的魏軍長矛,腳下倒伏的尸體層層疊疊。
姜維坐鎮北門城樓,這里相對平靜,卻是整個戰場的心髒。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全局,一道道命令從他口中清晰吐出,由傳令兵飛馳送往各處。
“報!張將軍處箭矢將盡!”
“調北門儲備箭矢三分之一,速送城南!”
“報!夏侯將軍請求暫退入城休整!”
“準!命廖化率預備隊出城接應!”
“報!西城缺口,魏軍又上來了!”
“調李狗剩分兵一百,增援西門!告訴他,缺口若失,提頭來見!”
杜預跟在姜維身側,不斷將各處戰況匯總標記在簡易的城防圖上,臉色凝重如鐵︰“將軍,箭矢、滾木消耗過半,金汁已盡。士卒傷亡…已近三成。鄧艾這是要用人命填平常山城!”
姜維的目光越過城外洶涌的魏軍浪潮,投向更南方。井陘關方向,風雪迷蒙,毫無動靜。歸義營…王平…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剩下冰封般的決斷。
“撐住!”他聲音冷硬如鐵,“鄧艾之軍,亦是人困馬乏,強弩之末!其糧草輜重,遠在井陘關外,隨軍攜帶無幾!常山城內雖糧倉被焚,然民戶小倉、富戶存糧,尚可搜羅!傳令下去,組織城中青壯,即刻搜繳全城余糧,統一分配!士卒口糧,今日再減半!告訴將士們,多撐一刻,鄧艾便離敗亡近一刻!”
命令下達,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中投入石子,激起的是更深的絕望與隨之而來的瘋狂。饑餓的士兵紅著眼楮在廢墟中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與同樣饑餓的魏軍殘兵在斷壁殘垣間進行著更殘酷的搏殺。常山城,徹底化作血肉磨坊。
日落時分,慘烈的攻防終于暫歇。魏軍丟下無數尸體,潮水般退去,在城外燃起連綿篝火。城內,蜀軍士卒拖著疲憊到極點的身軀,倚著冰冷的城牆或殘破的屋牆坐下,默默舔舐傷口,吞咽著少得可憐的食物。傷兵的呻吟聲在寒夜里飄蕩。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焦糊和死亡的氣息。
姜維沒有休息。他帶著杜預、夏侯霸、張翼,踏著泥濘與血污混雜的街道,巡視著傷痕累累的城池,慰勉著每一處仍在堅守的士卒。當行至北門附近,路過一片被大火燒得只剩斷壁殘垣的廢墟時,姜維停下了腳步。這里,正是永豐倉的遺址。焦黑的木梁扭曲著指向陰沉的天空,厚厚的灰燼覆蓋著地面,踩上去依舊滾燙。幾處殘火未熄,在寒風中明滅不定,映照著廢墟間尚未清理的、燒得焦黑的尸骸輪廓——那是司馬炎和他的死士。
寒風卷著灰燼和雪沫,撲打在眾人臉上。夏侯霸看著這片象征絕境的廢墟,虎目含淚,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半截焦黑的木柱上︰“糧!糧啊!天亡我也!”
張翼緊抿著嘴唇,臉色灰敗。杜預望著廢墟,沉默不語,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憂慮。
姜維靜靜地站在廢墟前,玄甲上凝結著血與霜。他彎腰,從滾燙的灰燼中拾起一小塊未燃盡的、焦糊的麥粒,緊緊攥在手心,那灼熱刺痛掌心。
“天不亡漢。”姜維的聲音在寒夜中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絕望的力量,傳入身後三位心腹大將的耳中,“亡漢者,唯懼與惰。”他攤開手掌,露出那塊焦黑的麥粒。
“鄧艾以為焚糧便可絕我生路,殊不知,絕境之中,方見真鋼!我軍斷糧,鄧艾之軍,又能撐得幾日?井陘關外,他的糧道,難道就固若金湯?”
夏侯霸、張翼、杜預三人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姜維。
姜維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越過北門,投向城外魏軍連綿篝火映照下,那條冰封的呼沱河。冰河在夜色中泛著幽冷的微光,如同一條蟄伏的銀龍。
“傳令,”姜維的聲音斬釘截鐵,在寒風中激蕩,“全軍休整!寅時造飯,以最後存糧飽食!卯時初刻,集結北門!”
“將軍是要…?”夏侯霸聲音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突圍?”張翼眼中迸出精光。
“不。”姜維緩緩搖頭,嘴角竟勾起一絲冰冷而銳利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刀鋒。他抬手,劍指北方,那幽暗冰河的方向。
“是進攻。”
“鄧艾傾巢圍我于南,其北必虛。呼沱冰河,前為我生路,今為我利刃!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目標——”
他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三位大將心頭︰
“踏冰北上,直搗幽州!”
寒風卷起永豐倉廢墟上的灰燼,打著旋升上夜空,如同不屈的魂靈。常山城頭,那面被血與火浸染的“漢”字大旗,在凜冽的北風中,獵獵狂舞,指向那片冰封的、通往生天與未知征途的茫茫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