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攥著的東西，是阿九生前用枯黃的草給他做的蟈蟈，她做得不好，歪歪扭扭的，可小家伙一點也不嫌棄。
他成日拿著它去跟小伙伴們一起玩耍。
枯黃的蟈蟈被狂風卷起，分解散開。
他摔倒在地，看著他寶貝的蟈蟈被風分解，他眼中蓄滿了淚水。
雷芒落下的瞬間，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穿透了雷芒的聲音。
“阿姐！！”
阿九冰冷死寂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那雙猩紅的眸子瞬間清明，抬起的，引起萬鈞雷霆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想要阻止雷芒落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剛撲到阿寶跟前，足可滅世的雷霆已經落下。
“不！”
阿九痛苦哀嚎，想要將努力奔向她的阿寶護在懷中。
可已經來不及了。
只留下阿寶不顧一切，飛奔向自家阿姐，不管她是人，是神，還是鬼。
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眸里，此時盛滿了委屈與欣喜。
即便他死在自家阿姐手中，可他依舊是開心的，阿姐終于認出他來，向他而來。
刺目的雷芒無情地吞噬了他小小的身體。
他沒有驚恐，沒有慘叫，只留下一句弱小的，滿含期盼的︰“阿姐……”
雷芒散去，留下無數具枯黑成焦炭的尸體。
阿九猩紅的雙眸死死盯著那具小小的，掙扎著想要爬起，撲向她的小小身體。
他倔強地揚起小臉，朝阿九伸出小手的模樣。
阿九眼底徹底失去了色彩，聲音。
雷獸一臉茫然，它能感受到主人的哀傷。
它目光落在焦黑地面上，那小小一堆，保持著爬起姿勢的枯炭。
是因為他嗎？
感受著主人內心的傷痛，它也忍不住發出一聲低沉而困惑的嗚咽。
狂暴的雷光瞬間黯淡下來。
阿九朝前走了幾步，跟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她仿佛失去靈魂般，朝著小小枯炭一步步爬去。
那雙被天罰雷鳴纏繞，腐爛的雙臂緩慢地，笨拙地爬到枯炭身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極其輕微的，顫抖著踫觸到朝她伸來的小手。
那脆弱到風稍微大一些，都能徹底化作灰飛。
“嗚…”她終究沒忍住，小聲嗚咽起來。
上天卻不願放過她，更猛烈的天罰落下。
阿九命令雷獸護住弟弟的軀體，生生承受下最後一道神罰。
她渾身雷芒，痛苦到面色扭曲，她生生承受，一聲未吭。
腦海不斷浮現生前的一切，阿寶如小尾巴，不住地喚著阿姐，阿姐的聲音，猶在耳邊響起。
前世被強行剝離神骨打入凡胎的劇痛，發現真相，墜入深淵四肢折斷，五髒移位，不曾死去的痛苦。
被無數水蛭啃噬的麻癢的恐懼，被至親背叛的冰冷恨意。
承受四人怨氣回來報仇，駕馭雷獸降下天罰的暴戾威嚴。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神性與鬼氣。
在這一刻，在這具小小的，焦黑的軀體面前，都顯得那麼的…蒼白……
那麼的…毫無意義。
碎裂聲自她靈魂深處響起，那是神格徹底的崩解。
還是厲鬼怨念的自我毀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最愛她的阿弟死在了她的面前，死在了她的手中。
“轟隆……”一聲巨響。
雪花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天空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
天河倒灌，狂暴的，冰冷的水沖天而下。
滔天的洪水，帶著滅世的目的，洶涌而至。
阿九死死抱住那具小小的枯骨，被洪水瞬間淹沒。
滔天洪水之中，阿九沒有掙扎，她只是微微調整了姿勢，用那雙腐爛的手臂，極其笨拙的，小心翼翼地護著那具小小的枯炭。
那曾是她弟弟阿寶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她將他擁在自己早已冰冷的懷中，抱著他沉入水底，坐在曾經的‘家’前的院子里。
她低下頭，腐爛的臉頰貼向懷中的那堆枯炭。
猩紅的雙眸變得死氣騰騰，雷獸守在她和枯炭身邊，將姐弟倆護在懷中。
不讓洪水沖擊他們。
一日，兩日，一年，兩年，三年……
洪水沒有絲毫退去的跡象。
天空永遠陰沉如墨，暴雨永無止歇。
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各種殘骸和腫脹的尸體。
偶爾有一兩條巨大的森蚺來到近前，就會被雷獸的氣息嚇跑。
澤神的權柄早在神格徹底碎裂，失去了控制水源的能力。
厲鬼的怨氣也在那小小的，會喚阿姐的小家伙化作枯炭的瞬間，徹底湮滅。
支撐她沒有立刻崩解消散的，或許只剩下懷中這點微不足道的，只屬于阿九和阿寶的最後一點聯系。
那堆枯炭。
在這孤寂漫長的歲月中，阿九總算明白過來。
原來神主對她的懲罰，根本不是剔骨剝除神格。
更不是各種神罰，天罰。
也不是死前墜入深淵的水蛭啃食的痛苦與恐懼。
而是那一點在凡塵濁世里滋生出的，微末如草芥般的親情牽絆。
那被她自己親手引來的萬鈞雷霆，焚為懷中這具魂飛魄散的化作枯炭的小小軀體。
什麼百世輪回！
什麼神罰天降！
什麼洪水百年，不過是神對她的終極懲罰。
“哈哈哈哈哈…好一個神主，好一個終極神罰！哈哈哈哈哈……”
阿九在水底痛苦地大笑著。
“神主，你贏了！”她緩緩閉上眼楮，自我封印。
又是百年過去，洪水總算停歇。
洪水退去的死寂，比洪水本身更沉重。
阿九依舊是抱著弟弟的動作，被淤泥覆蓋，最終深埋在大地之下。
雷獸依舊守著它的主人。
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死寂。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一年？十年？百年？或許更久！
阿九就這樣將自己封印在這地底深處，直到某一天，一股微弱卻極其蠻橫的外力。
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穿了厚重的土層，狠狠扎向她沉眠的意識。
“敕令！鎖魂鎮煞！急急如律令！”
一道蒼老而急促的聲音，伴隨著某種灼熱的，帶著硫磺和朱砂氣息的能量波動。
穿透層層阻隔，將她徹底從自我封印中喚醒。
環顧四周，雷獸已經因天人五衰徹底逝去。
哪怕化作枯骨，它依舊是呈現保護主人的姿態，一滴淚落下。
她伸手摸了摸雷獸的頭骨，她腐爛的身體，已經徹底恢復。
懷中弟弟的軀體也化成了晶瑩的玉雕。
心念一動，她竟然自我封印了近三千年，當初的怨氣徹底滋養了她。
她體內竟再次生出了神格。
手一抬，一只筆出現在她手中。
判官神筆，判生死，結陰陽！
「判官阿九，還不速速回歸鬼界，歸位！」一道威嚴的聲音自腦海中響起。
阿九根本不管那道聲音，抬眸朝地面‘看’去。
在她頭頂上方，隔著數丈厚泥土的地表之上，幾個穿著洗的發白道袍的身影正緊張的忙碌著。
為首的是一個須發皆白，面容枯槁的老道士。
他手持一柄古舊的桃木劍。
劍尖挑著一張殷紅如血，繪制著繁復扭曲符文的符紙。
他腳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詞，每念一句，那符紙上的朱砂符文便會亮起一分，散發出灼熱刺目的光芒來。
另外幾個年輕些的道士，正奮力將一根根刻滿了符咒的粗大木樁，深深釘入她頭頂四周的土地中。
他們汗流浹背，臉上帶著難以男士的驚恐與疲憊，仿佛他們在鎮壓什麼足以毀天滅地的凶物般。
“師父！
此處地氣陰寒刺骨，怨煞沖天！
此地，此地，大凶啊！”一名年輕弟子臉色慘白，聲音都在顫抖。
“閉嘴！”老道士厲聲呵斥。
額頭青筋暴起，手中桃木劍舞得更急了。
那血符上的光芒幾乎要燃燒起來︰“此地乃是上古遺留下來的極陰煞穴。
若不徹底鎮壓，假以時日，必會生出滔天邪祟，禍亂一方！
就算拼盡我青雲觀這一脈道統，也要將此處永遠鎮封！”
好個犧牲自我，成全大我的性子。
“鎖！”隨著老道士一聲耗盡精血的嘶吼，他猛地將手中那燃燒著血光的符紙拍向地面。
同時，周圍釘下的七七四十九根，鎮煞木樁上的符文齊齊亮起。
彼此勾連。
形成一張巨大的、由朱砂光芒和道門罡氣構成的赤金色光網。
嗡鳴著朝地下壓來。
光網透過土層，帶著灼燒魂魄的威壓與鎮封一切的磅礡能量，層層疊疊的朝阿九籠罩過來。
光網直接穿過阿九的身體，朝著更深的地下而去。
阿九絲毫反應也沒有，如今她已經再次為鬼神，這區區道術陣法，與她還真的沒什麼用處。
她根本懶得去管那群自以為是的道士，低頭看著懷中已經化作玉雕的阿寶骸骨。
如今是她自己不願出去，並非因為道士們的符咒，陣法，與她，根本沒什麼用處。
只不過是在地表之上，又徒勞無功地貼上了一層無關痛癢的封條罷了。
頭頂傳來哭嚎聲。
吵的阿九煩躁。
那老道士力竭倒地，被弟子攙扶起來。
他們感受到腳下那股令人心悸的陰煞之氣似乎被壓制下去。
齊齊松了口氣，臉上也露出劫後余生的慶幸和一絲完成使命的莊嚴。
“師父，成了！成了！”
“地煞被鎮住了，太好了，我們都沒有死！”弟子們開心地歡呼著。
老道士疲憊地喘息著。
望著腳下看似平靜的土地，渾濁的老眼中卻藏著一絲更深的憂慮。
他總覺得那股被鎮壓的‘凶煞’深處，似乎並非純粹的暴戾，反而透著一種……
令人打心里發顫，萬古冰封般的死寂與悲傷。
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只當是耗神過度，產生的錯覺罷了。
“派人來守著此處，永世不得……噗……”
老道士話沒說完，就朝地上倒去。
攙扶他的弟子頓時慌張不已。
連忙扶住他，慌張地喚著︰“師父，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了？可別嚇唬我們啊！”
“聒噪！”阿九不得已從地下現身。
幾乎是瞬間，就出現在眾人跟前。
那些弟子嚇了一跳，全部跌坐在地，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衣著破爛，瞪著猩紅眸子的漂亮女…鬼！
這，這就是他們耗費多日心血鎮壓的東西！
可，可不是鎮壓成功了嗎？
看著女鬼身上濃郁的陰煞氣息，青雲觀的弟子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老道士還想掙扎著起身，卻是又噴出一口血來。
阿九嫌惡的側開身子，手里抱著阿寶的骸骨。
她打量老道士，抬手間，判官筆出現。
“張道明，一生求道，功德無量，此番布陣雖驚擾了本座，但念你是為蒼生著想，便饒你一命。
賜你一番造化！”
判官筆自行舞動，一張光符畫成，直接打入老道士體內。
老道士驚恐不已，其他弟子亦是如此。
“噗！”
老道士又是一口血噴出，雙目瞪大，雙眼一翻，倒在了弟子懷中。
“師父！你，你害死了我們的師父！”一個弟子顫抖著聲音，拔出自己的桃木劍，就要朝阿九攻擊過去。
被抱著老道士的那個年輕道士呵斥住︰“等下，師弟，莫要莽撞。”
那持劍的弟子不解，年輕道士將師父交給另一個師弟，起身作揖。
“若這位大人真的是惡魂，便不可能使用符咒。”
這話一出，在場的弟子皆是一愣，跟著反應過來，的確如此。
阿九冷哼︰“還不算太蠢，他醒了趕緊滾，別再來打擾我！”
說完，她再次消失了。
不等眾弟子反應，老道士竟是醒了過來。
同時他的頭發也從花白變成了烏黑一片，人都年輕了。
“我，我沒死！”張道明怔楞地看著弟子們。他們點點頭，又搖搖頭。
大師兄將阿九說的話轉告給張道明，張道明這才回過神來。
他呆呆的呢喃。
毛筆畫符，通天陰煞。
“完了！”張道明大呼一聲，慌忙跪了下去。
眾弟子也趕忙跟著跪下去。
“師父？”
“那，那哪里是什麼惡鬼，這，這是地界的判官大人啊！”
張道明這話一出，眾弟子全傻眼了。
方，方才那位漂亮的女鬼……不，女子，竟是地界判官？
“判官大人，是貧道自作主張，驚擾了您，我們這就撤掉，離開！”
張道明慌忙開口。
“不用麻煩了，你們自行離去便是！”阿九清冷的聲音傳來。
張道明沒有任何猶豫，連忙應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