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煙薄,海棠落,掌上珠沉春冰薄。
銀燭暗, 華殘,天邊霞散,委地芳蘭。
憐、憐、憐。
天佐縣,清雲山,合葬碑前。
天已近秋,少了炎夏悶熱,多出幾分清涼,陣陣山風吹過,帶來沁人花香。
一道身影佇立墳前,不言不語,也無絲毫動作,仿佛雕塑一般。
良久,宋風幽幽嘆了口氣,摘下腰間酒壺傾灑。
墳包內埋葬的正是于憐心與于清秋,二人早年皆亡于宋風之手,于憐心更是與其在人劫幻境中結為夫妻安度一生。
如今宋風已成為江湖神話,百姓信仰,不日便將問鼎天下,可心上人卻再也看不到了。
一番祭奠,宋風剛要走,卻听一道清朗聲音傳來︰“你是……?”
宋風轉身望去,眼前一名錦衣青年正扛著鋤頭而來,身材高大,五官俊朗,整個人充滿陽剛之氣。
思索片刻,宋風猛然記起︰“王立恆?我是宋風。”
“原來是宋大人。”王立恆趕忙放下鋤頭拱手施禮︰“敢問宋大人來此何干?”
宋風沒有回答,而是警惕的反問道︰“你王家大公子又在此何為?”
後者呵呵一笑,望向石碑︰“此乃亡妻憐心之墓。”
“呵……”宋風無奈的苦笑一聲︰“是嗎,真是有夠諷刺的。”
王立恆露出不解神情,卻好似察覺什麼,試探著問道︰“听聞宋大人麾下軍師為海杰,此事確否?”
“正是。”
听到宋風親口確認,王立恆咬了咬牙,憤恨道︰“我與憐心本為恩愛夫妻,海杰這浪蕩小賊卻在新婚宴上將其擄走,待我尋到此處,只見這座墓。”
看來他對當年詳情一無所知,宋風暗暗搖頭,點明道︰“于憐心並非亡于海杰之手,而是我的龍吟劍下。”
“這……”王立恆聞言大驚,下意識退後一步,臉上血色霎時褪盡。
若仇人為海杰,自己還能將仇恨化作鞭笞強撐著不肯倒下,可如今面對宋風,卻是半分復仇的希望都沒有。
良久的沉默,王立恆仿佛泄氣一般,腦袋垂了下去,低聲問道︰“為何?”
宋風左右張望,見不遠處有一處涼亭,隨即展手示意︰“王公子請。”
二人輕掃灰塵,就在亭中落座,宋風這才將當年之事一一道來。
王家與于家這場婚事本就是王老太爺主張,二人互有抵觸,卻也無可奈何。
海杰與王立恆自幼為友,深知其獨特癖好,故帶領宋風前往婚禮想要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此事正讓于憐心抓住機會,于是隨二人逃婚而去,直達姑姑潛修真武的清雲山中。
哪曾想,她的姑姑乃是宋風仇家,號稱田園耕婦的于清秋,雙方展開對戰。
最終關頭,于憐心為姑姑擋劍,卻無法阻止龍吟之銳,姑佷二人皆亡于劍下。
一路走來,宋風與于憐心本已互生情愫,只是礙于身份差異沒有挑明,如今發生這等變故,宋風悲痛欲絕,體內真氣難以抑制,陷入人劫幻境之中。
一個是深閨小姐,一個是江湖少年,二人情竇初開,自是終身難忘。
每每酒醉三分,宋風思念如潮,可礙于如今已有家室,故未對任何人說起。
听罷來龍去脈,王立恆久久不能接受,沉默良久,不禁發出一聲苦笑︰“宋大人為她入葬,海杰為她刻碑,我則為她掃墓,我們三個倒是配合默契。”
見他不怒反笑,宋風挑起眉毛︰“你不恨我?”
“恨!”王立恆眼中瞬間迸發出駭人的光芒,但旋即黯淡,死死攥緊拳頭,聲音因極力克制而嘶啞。
“恨又能如何,如今宋大人貴為義軍之主,統領數十萬大軍,又有墨衣劍屠之稱,橫行江湖,我王立恆的恨實在微不足道。”
“宋大人要殺我,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觀紋。我若要殺宋大人,不止我一人身死,整個王家也得滅門。”
說著,王立恆長嘆口氣,目光偏移,盯著山谷中繁茂花草,似乎自語般喃喃道︰“男人的仇恨並非匹夫一怒那麼簡單,沒有實力的男人,就好似沒有腿的駿馬,心在天下,身在泥淖。”
一陣山風吹過,帶來絲絲涼意與幾聲孤寂的鳥鳴,仿佛這天地也在為其哀嘆。
宋風自覺愧對王立恆,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勉強回應道︰“憐心若在,也不願見你我生死相搏。”
後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來,重新扛起鋤頭︰“宋大人請回吧,這谷中花草並不識得你。”
宋風最後深深看了墓碑一眼,起身拱手︰“告辭。”
看著他身形遠去,將要消失在谷口之時,王立恆嘴唇抿緊,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最終深吸一口氣,高聲喊道︰“宋風!”
聲音嘹亮,在谷中久久回蕩,宋風頓住腳步回身望去︰“我在。”
“告知海杰,恩怨兩清,莫再相見。”
宋風會心一笑,大聲回應道︰“一定帶到!”
這句恩怨兩清,何止是帶給海杰,更是說他自己。
于憐心之事,王立恆即知真相,卻也不再過問。
與此同時,宋風海杰二人無論在臨瀾郡鬧出多大動靜,都不可染指臨瀾王家。
這才是“恩怨兩清,莫再相見”的真實含義。
尋到馬匹,宋風順著蜿蜒山道奔出清雲山,而後抬手打了個響指。
唰!夜幽身影突現︰“主公。”
“此山歸哪城管轄?”
夜幽想都沒想,徑直開口︰“清雲山歸天佐縣鞍邱城管轄,城主名為喬翝。”
“告知喬翝,自即日起,清雲山禁止臨瀾王家之外的任何人出入。”
“喏!”夜幽答應一聲,閃身離開。
回頭觀望山間草木,宋風自言自語道︰“山水秀麗,安心長眠吧。”
雙腿輕夾馬腹,宋風再未回頭,一人一馬疾馳而去。
臨瀾郡,定西縣。
“不知主公親臨,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宋風擺了擺手︰“我來必有要事,不必拘禮。”
縣令張硯青心里咯 一聲,尷尬的笑了笑︰“主公先請用茶,若有用得到下官之處盡管吩咐,下官一定辦到。”
宋風安穩坐了下來,直入主題︰“將洛湖船家人趕回陸地,給他們分配房屋耕地。”
為什麼?這是張硯青最想問的三個字,可見宋風表情冰冷,一時不敢開口,一邊為其倒茶一邊思考對策。
早就听說宋風在天佐縣懲治惡霸,整治地方風氣,可此人到底如何,到底是不是作秀,他也不清楚,還是得試他一試。
見他未作回應,宋風疑惑道︰“張大人?”
“啊?啊,下官在。”張硯青趕忙應聲,而後面露苦澀︰“主公為何突然要動洛湖?”
這家伙,剛才還說一定辦到,現在這點小事就開始問長問短了。
宋風冷冷橫了他一眼︰“我做什麼,需要向你匯報緣由嗎?”
後者嚇了一哆嗦,趕忙拱手道︰“下官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見他吞吞吐吐,宋風耐心都快被磨沒了。
張硯青先是抬頭偷偷看了他一眼,隨即邁著小碎步湊近前來,小聲道︰“定西縣稅賦已大做改革,與嚴西郡同等,百姓富足自不多言,咱們的稅收卻大大降低。”
“所以呢?”
“定西縣卻不受影響,全因洛湖船家不在此間行列。”張硯青嘿嘿一笑︰“船家人有他們的規矩,交的少了,他們還不放心呢,下官幾次親往催促,船幫仍舊不改。”
“所以,定西縣稅收是全郡最高的,待主公兵發奉京,下官所交糧草、軍械、軍餉也是全郡第一。”
“反了他們!”宋風眼中已冒出一絲火氣,非但沒有為這份豐厚稅收欣喜,反而怒聲道︰“讓他們少交錢反而不干,財大氣粗嗎?”
“不不不。”張硯青連連擺手,一張大臉貼的更近,幾乎要與宋風面對面了。
“洛湖極為特殊……”
宋風皺了皺眉頭,將他那張長滿麻子的大臉往後推了推︰“這里沒有外人,大點聲就行。”
“是!”張硯青做了七八年定西縣令,等的就是這天,心中比誰都激動,如今試探已過,自是不再拘謹。
“洛湖客人都是各地權貴,下官得罪不起,主公需得將這批蛀蟲一網打盡,清算干淨!”
“若如此,下官保證在半月之內,還洛湖美景一個清淨太平!”
宋風被他這突然轉變嚇了一跳,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眼中滿是困惑。
方才那個滿面圓滑的張硯青哪去了?怎麼突然之間變得一身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