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行宮。
此刻早已亂做一團。
遠處傳來一陣陣悶雷般的轟鳴。
不是雷。
是戰鼓。
是元軍的炮石砸在崖山外壘的聲音。
尚食局的青磚地上灑滿了碎瓷片,青萍踮著腳從櫃頂取下最後小半包貢米時,听見身後傳來細碎的抽泣聲。
十二歲的小宮娥縮在灶台後面,懷里抱著個豁口的青瓷碗,碗底還粘著半塊沒來得及送出的小半塊蜜餞。
“青萍姐姐,我害怕...”
“不怕。”青萍把貢米塞進袖袋,伸手去拉她︰“外頭禁軍都在撤,我們也要走了......”
轟隆!
話音未落,東偏殿方向突然傳來梁柱倒塌的轟響。
銅鍋里尚有余溫的殘粥被震得漾出漣漪,映出窗外沖天而起的火光。
青萍目光掃過尚食局,翻倒的蒸籠里滾出幾個沒來得及裝盤的麥餅,被打翻的粥水黏糊糊地粘在磚縫里。
裝香料的檀木匣大敞著,肉桂和丁香混著打翻的鹽罐,撒了滿地。
一地狼藉。
若是放在從前,她們這些人又得挨陸內人一頓罵。
可如今,不過才一日,一切都翻天覆地。
“青萍!”錦書撞開搖搖欲墜的�扇門,發間的銀簪歪斜到耳際,臉色慘白︰“大船......大船那邊在砍纜繩了!”
青萍臉色一變︰“太後她們呢?”
“已經在禁軍護送下登船,不過沒有和官家在一起。”
“我們得趕緊走,再不走,就要被元人堵住了!”
“等會,還得帶上這個。”青萍突然扯下腰間繡著纏枝紋的汗巾,把灶旁幾塊硬得硌牙的麥餅裹成包袱︰“阿喜,把你灶下的火折子揣好!”
十二歲小宮娥愣愣地沒有反應過來,青萍急忙重復一遍,這才反應過來,立馬跑到灶下掏出了支火折子。
三個女子跌跌撞撞沖進回廊時,殿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幾個黃門抬著木箱匆匆跑過,箱角滴著暗紅的水,是腌海魚的鹽水,箱里早空了,只剩腥臭的痕跡。
不遠處一群小黃門在搶扯帷帳上的金線。
有個年小的內侍被擠在柱角,抱著鎏金盂不撒手,指甲都摳進了雕花縫隙里。
“扔了吧。”一老內侍去拽他的袖子︰“帶這個游不動......”
“是官家的漱盂......”他帶著哭腔辯解,卻被個身旁疤臉太監一巴掌扇在耳根上︰“要這勞什子作甚!”
錦書拽著阿喜避開廝打的人群,突然听見身旁的青萍倒抽了口冷氣。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西配殿的檐角正冒著濃煙,幾個宮娥抱著妝奩從里面逃出來。
最前頭的那個被門檻絆倒,珍珠釵鈿灑了一地,立刻被後面的人踩進泥里。
宮娥大驚,連忙回身一顆顆撿起來。
“這時候還要這些做什麼?”
“這些可以買軍糧,官家需要這些!”
“你這死腦筋!”老宮娥罵了一聲,可也立馬轉身回去撿了起來︰“死妮子倒是忠心,日後讓官家賞你個一官半職!”
“走吧,我們幫不了那麼多,尚食局只有一個內人在官家身邊,我們手里這些糧食是官家未來的吃食。”見二女想要幫忙,錦書連聲勸阻,說罷還立馬拉起了小宮娥的手。
掙扎片刻,青萍猛一跺腳,轉身。
才跑了一小會不到,便見阿喜突然生生剎住腳步停在原地,目光望向廊道。
“又怎麼了?”
“是驅奴!”小宮娥猛地掙脫錦書的手,跑向廊柱陰影里蜷著的老貓,一把摟起。
那畜生是在臨安被攻破時候,一路從宮中跑出,竟然跟著大部隊一路退到廣南東路。
平日最得太後歡心,說它忠心耿耿,寧死不當元奴,是太後夜夜不寐里唯一的安慰。
平日溫順得不得了,此刻卻炸著毛嘶叫,金綠異瞳里映著越來越近的火光。
錦書剛要呵斥,一陣箭矢破空的尖嘯突然劃過頭頂。
元軍的狼牙箭釘在朱漆柱上,尾羽還在嗡嗡震顫。
阿喜僵在原地,懷里的老貓發出瀕死般的嚎叫,下意識伸出了爪子亂撓。
“走啊!”青萍沖過來拽人時,後襟沾著幾點暗紅,不知是濺上的醬料還是血。
小宮娥襦裙被貓爪撕開三道口子,露出里面單薄的白色中衣。
此刻卻顧不上那麼多。
揉了揉老貓就當安撫,幾女再度出發。
......
碼頭。
此處的混亂比宮里更甚,海岸線完全亂了套。
潮水已經漫過第一級石階,泡脹了散落的奏折和官帽。
有個梳著雙鬟髻的小宮女跪在淺水里,正試圖撈起漂遠的繡鞋。
青萍認得那是尚服局的春桃,前日還來討過絲線補官家的里衣。
禁軍們往最後幾條舢板上跳,急忙引導著宮娥黃門官眷登船,有個年輕士兵伸手去拉落水的同袍,卻被浪頭打歪了船槳。
尚服局的陳嬤嬤在水里撲騰,蒼白的發髻散成一片水草。
“接住桅繩!”船頭有人嘶吼著拋下麻索,可浪太急,繩索剛沾水就被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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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甲板上擠滿了人,有個宮裝女子探出大半個身子想抓落水者,卻被身後人潮擠得險些栽下去。
“傷兵營那邊....”青萍掃了一周,未見半個熟悉面孔,連忙望向大營神色焦急︰“他們撤了嗎?”
“這個問題你心里應當有了答案。”錦書扯著青萍往大船上趕︰“我曉得這些時日你跟他們一起,有了些許情誼,可也要考慮實際,如今可顧不上他們!”
“那...周邊的 民呢?”青萍嘴唇發白︰“他們怎麼辦?”
“我想騙你,可騙不了你,那些 民、那個 家少年能不能活下來,就只能看元軍下手狠不狠了!”
說罷不再出聲,拉著二女就要往最後一個小舢板上趕。
“...怎麼會...我們昨日才說好了...如果能活下來...”青萍有些失魂。
“姐姐!”阿喜突然抓住青萍的手腕︰“你看礁石那邊!”
青萍僵硬地扭頭望去,臉色瞬間褪去血色。
只見兩個小宮女蜷在突出的岩塊上,絳色裙裾被浪打得透濕。
年紀小的那個正拼命揮手,發髻上的絹花早不知掉哪去了。
青萍剛要往那邊跑,背後便傳來木料斷裂的巨響,是元軍的箭雨釘進了最近的了望樓,著火的碎木像下雹子般砸進淺灘。
“來不及了......”錦書一把拉住青萍。
下一刻,一陣嗡鳴。
箭雨鋪天蓋地而來。
瞬間便覆蓋了那岩塊。
一抹嫣紅便蕩染了小片海域。
青萍看見那兩名宮女跌入潮水中。
絳色宮裝在海面上浮沉,像兩片凋零的楓葉。
“殺啊!”震天的喊殺聲自遠處傳來。
元軍,登陸崖山了。
“快跑,元軍殺過來了!”幾個站在舢板上的禁軍揮手大喊︰“快上船!”
下一刻,幾顆巨石呼嘯而來,徑直砸向大船。
隨後便又是一陣遮天箭雨。
在最後的一瞬,青萍只見得漫天箭雨落入灘涂。
還有錦書那嘶啞的尖叫聲。
隨後,便被人壓在身下。
無數慘叫哀嚎響起。
耳畔全是箭矢落下沙面的聲音。
再也不知曉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小會。
忽然听得阿喜幾聲痛苦的呢喃傳入耳中。
腦袋嗡嗡的青萍恢復意識。
青萍忍著疼痛,艱難地轉過頭,發現阿喜正捂著額頭,指縫間滲出一縷殷紅的血絲,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緩緩滑下。
“阿喜!”青萍心頭一緊,聲音沙啞而顫抖︰“你……傷著了?”
“好重……頭……好痛……”
“好重?”才發現壓在身上的是錦書姐姐。
連忙支起身子,正要攙扶,卻突然僵住。
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錦書身上布滿了羽箭,鮮血早已濕透整個背部。
箭雨襲來的剎那,她猛地撲上前,用身體死死護住青萍和阿喜,直到最後一支箭落下。
“錦書姐姐!你……你怎麼了?!”青萍的聲音陡然拔高,顫抖的手指觸到的卻是一片黏膩溫熱。
傷口猙獰如蛛網,血根本止不住。
“快!阿喜,快找藥!”她撕下衣袖拼命按壓,可鮮血仍從指縫間汩汩涌出。
阿喜渾身發抖,翻遍衣袋卻只抓出幾縷碎布。
“走……快走……”錦書嗆出一口鮮血,渙散的瞳孔中映著兩個模糊的身影。
嘴唇翕動,還想囑托什麼,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錦書姐姐...錦書姐姐...”青萍死死攥住錦書越來越冰涼的手,喉嚨里擠出一聲破碎的嗚咽,一旁的阿喜早已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已經走了。”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青萍有些木然地抬起頭,只見一 民少年站在身旁。
神情布滿陰霾。
“阿蟹....你怎麼在這里,對了!”青萍恍惚了一瞬,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皮肉︰“快救一下錦書姐姐!你會醫術,一定能救她!”
“我求求你,救救她!”
澹明沉默地蹲下身,指尖輕觸宮娥已然擴散的瞳孔,搖了搖頭,又重復了一遍︰“她已經走了。”
“怎麼會...錦書姐姐...怎麼會...”青萍抱著懷里的宮娥,淚流滿面。
“跟我走,離開這里。”澹明的聲音壓得很低。
青萍怔怔地環視四周。灘涂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熟悉的身影,潮水正將血色一點點漫過他們的身體。
突然便覺得雙腿灌了鉛,再也挪不動半步。
“能去哪兒呢......”青萍喃喃道︰“能去哪呢?”
“至少別死在這兒。”澹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堅定道︰“這個姐姐用命換來的機會,不是讓你們在這兒等死的。”
他一把拽起癱軟的青萍,另一只手撈起嚇呆的小宮娥,轉身便跑。
青萍被拖著跑出幾步,突然掙扎著回頭。
只見錦書靜靜躺在血泊中,散開的衣袂隨著海風輕輕晃動,像一片擱淺的絹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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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越來越多的尸體,澹明的神色也愈發陰沉。
一路而來,宋軍和元軍打得天昏地暗,澹明操著小漁船奮力在交戰雙方邊緣穿梭,幾經周折才得以靠岸。
當他趕到的時候,卻發現昔日的崖山行宮早已火光沖天,廢墟一片,無數尸體隨著海浪輕輕浮動。
心里正一沉,卻恰好發現了青萍所在。
事到如今。
能救一個是一個。
“先上船,崖山已經被元人攻佔,很快就會打到這,我們先...”澹明環顧四周,正欲拉著二女登船,卻听到一聲呼嘯。
轟!!!
話音未落,一支火箭呼嘯而至,漁船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化為碎片。
木屑飛濺,澹明下意識將二女護在身後。
青萍呆立當場,身後行宮方向的喊殺聲已清晰可聞。
“鎮定,一定還有辦法。”澹明眉頭緊鎖,腦子快速飛轉起來。
忽然他扭頭望向傷兵營,眉頭一抬︰“你今天見過陳五和阿簡嗎?”
“我...我一直在為官家煎藥,直到元軍突襲...”
“去傷兵營!”澹明一把拽起二人。
“為何?”
“傷兵營被放棄了,元軍應該也攻了進去,但以陳五的性格肯定不會放棄那群兄弟,里面必定還有人在抵抗,我們也去!”
“那不是送死麼?”阿喜怯生生道。
“打贏了就不是送死,傷兵營平日就有幾艘哨船,元軍進攻重點是海上行朝,崖山已經是困獸,他們不會把主力放在這。”澹明沉聲道︰“這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帶著傷兵營的大伙殺出去!”
嚓轟!
天際邊緣一道火蛇掠過,大股大股的黑潮自裂縫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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