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漢,興王府廣州)皇宮,血腥未散的內殿。
濃重的血腥味幾乎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殿內一片狼藉,破碎的瓷器、傾倒的案幾、飛濺的深褐色血跡隨處可見。
幾具身著宦官服飾的尸體以扭曲的姿態倒伏在地,頭顱碎裂,腦漿迸裂,顯然是被人用重器活活砸斃。
南漢皇帝劉晟喘著粗氣,雙目赤紅如野獸,手中還緊緊攥著一柄沾滿紅白之物的金瓜錘。
他胸膛劇烈起伏,環視著殿內幸存下來、瑟瑟發抖如同鵪鶉的侍從和幾個面無人色的臣子。
“亂臣賊子!閹豎誤國!”
他嘶聲咆哮,聲音因暴怒而扭曲,“若非爾等蠱惑,朕豈會損兵折將,喪師辱國?!”
他將金瓜錘狠狠擲落在地,發出沉悶的巨響,嚇得眾人又是一顫。
然而,咆哮過後,一股巨大的空虛和恐懼攫住了他。
他踉蹌後退,跌坐在染血的御座上,望著殿外沉沉夜色。
甘泉宮觀天,牛女星間有月食,劉晟拿起一旁的佔星書,立即丟到地下,嘆道︰“自古以來有誰能不死嗎!”
又繼續徹夜放縱飲酒
永定軍坐穩嶺南的消息傳來,他想要報復,興兵大戰之際又苦于沒有精兵良將,他今年才三十八歲,看的通透,已著死後陵寢之事。
更可怕的是,宮牆之外,失去主力鎮壓的各州郡,流民嘯聚的烽火已如同鬼火般在暗夜里星星點點地燃起。
他屠戮了近侍,卻無法阻止這個親手打造的、建立在恐怖和宦官政治基礎上的王國,正從根基處開始崩塌。
暴虐的屠刀,斬不斷四面楚歌的絕境。
晉陽,北漢皇宮。
粗獷豪邁的羯鼓聲震耳欲聾,幾乎要掀翻宮殿的穹頂。
北漢皇帝劉鈞高舉著粗陶大碗,麥酒四溢,蠟黃的臉上因興奮和酒意泛著紅光,聲如洪鐘︰“痛快!柴榮小兒也有今日!被那江南小兒李從嘉打得灰頭土臉,損兵折將!”
“哈哈哈!天佑我大漢!”
大殿上。大將李存瑰劉繼瑰)、名將劉繼業楊業)、劉繼欽、劉繼文為首的文武重臣們,亦是滿面春風,紛紛舉杯應和。
這些年,他們在後周強大的軍事壓力下苦苦支撐,晉陽城幾度瀕臨絕境,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淚。
北漢名將雲集,奈何國力微弱,只有十余州之地,還要仰仗契丹人,在大周的猛攻之下猶如飄零的孤舟。
李存瑰是李存勖後人,劉繼業本名楊業,後投靠北宋,大展拳腳,楊將軍滿門忠烈,世人稱之楊無敵。
這兩名大將是北漢皇帝劉鈞的國之柱石。只不過劉繼業性子耿直,對于聯系遼國人有所不恥,這也為以後他投降趙匡胤埋伏伏筆……
如今,一切尚未發生,壓在他們頭頂最沉重的那塊巨石。
柴榮竟在永定軍手中遭遇重挫,這簡直是天降之喜。
殿內彌漫著烤羊肉的焦香、烈酒的辛辣和一種近乎宣泄的狂喜。
“此乃我大漢休養生息、重振旗鼓之良機!”
劉繼業聲音沉穩,目光灼灼,“周軍新敗,柴榮病重,其內部必生齟齬。陛下,當趁此良機,加固城防,整飭軍備,聯絡契丹,靜觀其變!”
“好!繼瑰所言極是!”
劉鈞一飲而盡,將空碗重重頓在案上。
“傳令下去,犒賞三軍!朕要與諸卿,痛飲至天明!”
晉陽城冰冷的冬夜,被這劫後余生般的狂歡點燃。
杭州,吳越王宮,清暑堂。
與晉陽的喧囂截然相反,此處只有燻爐里龍涎香裊裊升起的青煙,和紫砂壺中沸騰的泉水輕響。
吳越國主錢�m錢弘�m)獨坐案前,眉頭緊鎖,手中握著一卷來自北方的密報。
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昏黃的宮燈映著他清 而憂慮的面容。
他“儉素謙和”,不喜奢華,此刻身上也不過是一件半舊的錦袍。
案頭攤著幾張宣紙,上面是他心煩意亂時揮毫潑墨留下的狂草,筆走龍蛇間盡是“安”“危”“變”“守”等糾結的字眼,墨跡淋灕,一如他紛亂的心緒。
“大周…竟敗得如此之慘…”
他低聲自語,聲音里滿是沉重。
吳越國夾在南唐與中原強權之間,生存之道便是“尊奉中原”,尤其是強大的後周。
多年來,他配合柴榮,屢次出兵襲擾南唐邊境,早已與金陵朝廷勢成水火。
如今,最大的靠山柴榮不僅大敗,還隱隱傳出重病,他听聞密報,大將張永德在光州大戰身負重傷,病入膏肓。
而永定軍李從嘉的帶領下異軍突起,鋒芒畢露,盡收嶺南!
此消彼長,吳越的處境瞬間變得無比凶險。
李從嘉會放過這個曾經屢屢捅刀子的鄰居嗎?
錢�m不敢想。
腳步聲輕響,心腹重臣裴堅和孫承佑悄然入內。
他們看著國主案上未干的墨跡和緊蹙的眉頭,心中了然。
裴堅上前一步,聲音沉穩︰“大王,憂思傷身!”
“柴榮雖敗,然其根基尚存,汴梁局勢未明。我吳越立國之本,在于保境安民,體恤民力,發展農商海貿。當此劇變之時,更應持重。”
孫承佑亦躬身道︰“裴相所言甚是。大王,我吳越水網密布,城堅池深,民心穩固。”
“當務之急,是內修政理,外示恭順。無論汴梁風雲如何變幻,亦或金陵鋒芒指向何方,我吳越只以‘安民’‘守土’為要。厲兵秣馬,靜觀其變,方為上策。”
錢�m長長吁出一口氣,將手中那份帶來壞消息的密報輕輕放在一旁。
他提起筆,蘸飽了墨,在宣紙上緩緩寫下兩個大字“守”、“靜”。
狂放的筆意收斂了許多,透著一股沉澱下來的決心。
歷史上吳越錢�m詩歌書畫,文脈傳家,簡樸謙恭,堪稱楷模,日後千年中華留下了錢氏一脈,在現代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二位愛卿所言,深得孤心。”
錢�m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傳令︰減免今歲部分賦稅,興修水利,鼓勵商船出海。各州軍府,加強操練,嚴守關隘。對汴梁…禮數不可廢,使節照常往來。對金陵…亦需謹慎,不可授人以柄。”
他擱下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吳越的未來,如同這江南冬夜,寒意深重,但他必須為這方水土和百姓,守住一份安寧。
尊奉中原的國策,在柴榮崩塌的威望前,悄然蒙上了一層難以驅散的迷霧。
公元957年的最後一場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在神州大地。
在晉陽,它是狂歡慶典的點綴。
在汴梁,它是紫宸殿內壓抑氣氛的冰冷背景。
在金陵,它被建康宮的暖香和醉意隔絕。
在成都,它化為宣華苑里美人呵出的如蘭氣息。
在廣州,它混合著未干的血腥,預示著更深的寒潮。
在杭州,它無聲地落在清暑堂的屋檐上,見證著一位守正之君沉甸甸的抉擇。
而在潭州,李從嘉抱著幼子李安南站在廊下,看著漫天飛雪,目光卻比這冰雪更冷,更銳利,穿透時空,牢牢鎖定在那片風雪覆蓋的遠方
亂世的棋局,因嶺南一戰而風雲再起,各方勢力,無論是狂喜、掙扎、醉夢、癲狂還是沉靜守御,都已無法置身事外。
新的風暴,正在這歲末的雪幕之下,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