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斌沒有出聲打擾顧方遠的沉思。
他只是自顧自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熱氣,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思考和回應。
辦公室內一時間陷入了短暫的安靜,只有牆上掛鐘的秒針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良久過後....
顧方遠似乎理清了一些頭緒。
他突然出聲,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問題巧妙地拋了回去︰“老肖,還是先說說你們區領導班子內部商討出來的初步想法和規劃吧。”
他心里很清楚。
自己說到底只是一個商人。
能量再大,最多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政府的決策,而絕非最終的決策者。
與其自己天馬行空地暢想未來,不如先听听政府的整體規劃。
然後在此基礎上,用自己的資本和產業能力進行“點綴”和“助推”。
這樣既能符合政策導向,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雙方在未來發展思路上產生分歧。
肖文斌似乎也早就想到了顧方遠會有此一問,或者說,他本身也希望先拋出政府的想法來引導討論。
“行!那我就先說說我們區里領導班子初步商討的一些發展規劃。”
他說著,又重新點燃了一根香煙,深吸了一口,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們支江區總共有10個鄉鎮,5個街道,听起來不少,但目前的產業狀況,除了你的龍港鎮一枝獨秀、發展得紅紅火火之外,其他鄉鎮的工業產業……說句不客氣的話,幾乎等于零,財政收入非常薄弱。”
他特意點明了一個現狀︰支江區境內有很多編號部隊,部隊內部的一些小型工廠和後勤單位,它們的收支是獨立核算,不歸地方管理的。
這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局面——支江區名義上擁有上百家“工廠”,但這些工廠無法給地方財政帶來一分錢的直接收入。
肖文斌頓了頓,煙霧從他指間裊裊升起,他的語氣變得更為懇切。
“所以啊,我們就一直在想著,能不能借助這次市里推動發展的東風,也讓其他鄉鎮的經濟活絡起來,增加一些實實在在的財政收入。”
他引用了句古話,道出了現實的無奈︰“你也知道,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龍港鎮現在發展得太好、太快,難免會遭到其他鄉鎮的眼紅和議論,區里這方面的壓力也不小。
我們不求你能像投資龍港鎮那樣大規模增加在其他鄉鎮的投資,哪怕只是將現有100份的產業蛋糕,稍微分出去那麼20份、30份到其他條件合適的鄉鎮,也能極大地緩解區里的平衡壓力,促進整體的和諧穩定。”
顧方遠听著,眉頭不自覺地緊緊鎖起。
這種“攤大餅”、“分蛋糕”式的均衡發展言論,對于追求效率、成本和集群效應的企業而言,簡直是荒謬且不可接受的!
產業布局絕非簡單的1+1=2的數學問題,更不是32=1的零和游戲。
它涉及到供應鏈、人才聚集、基礎設施、物流成本等極其復雜的系統性問題。
不過,他臉上並沒有表現出責怪的神色。
他很理解,別說在這個市場經濟剛剛萌芽的年代,很多政府官員缺乏現代產業布局的深刻認知。
即便是放到幾十年後,抱有這種簡單平均主義思維的人也不在少數。
他沒有立刻反駁。
而是身子微微前傾,將手中的煙灰輕輕彈入水晶煙灰缸中。
然後抬眸,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引導性的探究看向肖文斌,緩緩開口問道︰
“老肖,我們打個比方……我說如果,你現在是一個企業的老板,你手下擁有3個運轉良好、效益不錯的廠子,它們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產業鏈集群。
這個時候,我因為區域平衡的考慮,要求你必須把其中的一個工廠,搬遷到隔壁基礎設施、配套服務、甚至工人招募都完全陌生的鄉鎮去。
你……願意嗎?你的第一反應會是什麼?你會考慮哪些問題?”
“這……”肖文斌被問得一時語塞,老臉不禁一紅,顯得有些窘迫。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急忙解釋道,“顧老板,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想法是,能不能……能不能將一些不是特別核心的、技術要求相對較低的配件生產廠,分派到其他有條件的鄉鎮去?
這樣既不會影響龍港鎮的主產業鏈,也能帶動其他鄉鎮的發展。”
顧方遠聞言,依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平和卻直指要害。
“老肖,我們還是回到那個最簡單的比喻。就算只是一個配件廠,如果你是那個配件廠的老板,你願意離開已經成熟的龍港鎮產業環境,單獨跑到一個基礎設施可能都不完備、上下游配套幾乎為零的陌生鄉鎮去嗎?
新建廠房的巨大費用由誰來承擔?因此而增加的原材料運輸成本和產成品輸出成本,又該由誰來買單?”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坦誠地看著肖文斌。
“也就是咱們關系熟,我知道您是一心為公。否則,換任何一個企業家听到這種建議,恐怕都要在心里嘀咕,甚至懷疑您是不是有什麼別的‘用心’了。”
“獻丑了,獻丑了……”肖文斌滿臉尷尬,連連擺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不瞞你說啊,顧老板。自從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後,如今企業的運作模式、市場的那套規則,和我們過去搞計劃經濟完全是兩碼事。
我們這些長期搞政治、抓行政的,很多時候真是兩眼一抹黑,壓根弄不明白里面的門道。”
他嘆了口氣,語氣變得認真起來︰“我最近其實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想辦法搞一個專門的干部進修班,請一些懂行的專家,來給我們區里、鎮里的干部們培訓一下市場經濟、企業管理相關的知識。
否則我們自己都還是‘門外漢’,連企業的基本運作邏輯都搞不清楚,還談什麼有效地引導、服務和管理這些日益壯大的私營企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