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上午九點三十分。
白敬亭站在市政府大樓前,抬頭望著這座灰白色的七層建築。
初秋的風,裹挾著落葉擦過他的褲腳。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中快要燃盡的香煙摁滅在垃圾桶頂部的沙盤里,抬腳向政府大樓內走去。
會議室里。
已經坐了大半的常委。
白敬亭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市長右手邊第三個位置,這是常務副市長的固定席位。
他注意到書記正在和市長低聲交談,兩人臉上都帶著心照不宣的笑意。
“老白,今天氣色不太好啊。”組織部長拍了拍他的肩膀,遞過來一杯熱茶,“昨晚沒睡好?”
白敬亭接過茶杯,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稍稍定了定神。
“謝謝,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了。”他抿了一口茶,茶葉的苦澀在舌尖蔓延。
十點整,會議準時開始。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在深紅色的會議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白敬亭注意到市長今天特意換上了那件藏藍色的西裝——每逢重要場合必穿的“戰袍”。
隨著各項議案順利通過.....
“下面進行第四項議程,審議四圍山開發區建設方案。”秘書長推了推眼鏡,聲音平板地宣布道,“請各位委員發表意見。”
為了這個議案,之前已經開過一個吹風會,一二三把手全部通過。
今天拿到常委會上,也只是走個形式而已。
會議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翻頁聲。
白敬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文件邊緣,將紙張捏出了一道細微的褶皺。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後背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同意。”
“同意。”
“同意。”
輪值發言的聲音機械地重復著。
記錄員的鋼筆在紙上劃出流暢的弧線,已經準備寫下“全票通過”的字樣。
就在此時——
“我反對!”
白敬亭的聲音像一把利劍,瞬間劃破了會議室的平靜。
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
正在喝茶的秘書長端著杯子僵在半空。
正在記錄的組織部長鋼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
正在翻頁的紀委書記手指停在文件邊緣,將紙張撕開了一個小口。
市長緩緩放下手中的保溫杯,杯底與桌面相踫發出清脆的“咚”聲。
他臉上依然掛著公式化的微笑,但白敬亭注意到他的眼角閃過一絲陰霾。
要知道,為了防止出現意外,書記和市長相互幫對方提出議案,一是避嫌,二是怕腦袋沒轉過彎的人提出反對。
誰都沒想到,市長的議案被常務副市長反對了!
白敬亭感受全場目光,內心倍感壓力,額頭不禁沁出一層汗水。
市長眼底閃過一抹不悅之色。
全場同意,只是一個常務副市長反對,對整個議案來說無關痛癢。
但明知道肯定能通過的議案,白敬亭還特地跳出來反對,這就等于在打他的臉。
往大的說,這叫市長對政府領導班子掌控力不足。
弄不好得挨批的!
“看來白敬亭同志有不同見解,”市長的聲音溫和得可怕,“不妨說出來讓大家听听。”
白敬亭感到喉嚨發緊。
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卻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茶水在杯中蕩起細小的波紋。
放下杯子時,瓷器相踫的聲音在寂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好的領導。”他站起身,膝蓋不小心撞到桌腿,發出一聲悶響。
這個意外反而讓他鎮定下來,聲音逐漸變得堅定。
“我反對,不是反對市長,也不是反對建立開發區,而是反對四圍山的產業部署。”身為下屬當眾反對上級,率先表態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個人。
宣傳部長假裝整理文件,實則悄悄關掉了錄音筆。
秘書長用口型對旁邊的人說了句“裝什麼清高”。
紀委書記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不安的節奏。
“去年我們南江市無論生產總值,還是財政收入,又或者創匯成績,全都在省內名列前茅。”白敬亭的聲音越來越洪亮,“這個榮譽是誰帶來的,想必各位都心里清楚。”
他的手指向窗外,那里隱約可見方蘭紡織廠的廠區輪廓。
“都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咱們現在在做什麼?”他的聲音突然拔高,“一群利己主義者聚在一起,商議如何毀滅曾經給我們帶來榮譽的英雄企業!”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市委書記猛地合上面前的文件夾,“啪”的一聲脆響讓在座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
市長的臉色已經陰沉如水,手指緊緊攥著保溫杯,指節都泛出了青白色。
“我情願被你們排擠,”白敬亭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在場眾人的心里,“也不想被人民群眾指著背後罵忘恩負義!”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將會議室里的氣氛徹底引爆。
市長“霍”地站起身,保溫杯“ 當”一聲倒在桌上,茶水順著桌沿滴落在地毯上。
但更可怕的是書記的反應——他慢慢摘下眼鏡,用絲質手帕擦拭鏡片的動作輕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白敬亭同志,”書記的聲音很輕,卻讓會議室里的溫度驟降,“請注意你的言辭!”
白敬亭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南江官場的處境將徹底改變。
但他更清楚,有些底線,一旦跨過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緩緩坐下,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
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白敬亭看向眾人,微微欠身,語氣中帶著一絲歉意︰“抱歉各位,剛才有些激動,說話沒過腦子,還希望各位別跟我計較。
會議室里響起幾聲冷哼。
不少人翻了個白眼。
有人甚至故意把椅子往後一推,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能計較嗎?
總不能當場罵回去吧?
市長面色陰沉,食指和中指重重叩擊了兩下實木桌面。
“咚咚”的聲響,讓嘈雜的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他銳利的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白敬亭身上。
“白敬亭同志,希望以後說話注意場合。”他的聲音刻意放慢,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不要什麼話都往外禿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