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醫院走廊空蕩得能听見輸液管滴落的聲音。明遠數著地磚上的菱形花紋,第三十七次核對手術同意書上的條款。律師兩小時前才離開,現在他西裝口袋里還揣著新鮮出爐的監護權文件,紙張邊緣硌得肋骨生疼。
"李先生?"護士推開準備室的門,"李老師說要見小雨。"
病房里,李建國已經換好手術服,枯瘦的手腕從過大的袖口伸出來,像老樹枝椏。小雨穿著明遠特意買的新裙子——淡黃色,繡著小木刨圖案——正趴在床邊給爺爺看她的"勇氣徽章"︰一塊楓木雕刻的星星,嵌著從爺爺舊懷表上拆下的齒輪。
"今天我要當爺爺的守護天使。"她把徽章別在老人病號服領口,"齒輪會轉走所有病痛!"
李建國撫摸孫女的頭發,喉結滾動幾次才發出聲音︰"小雨...如果爺爺..."
"沒有如果!"小雨突然捂住耳朵,"王奶奶說手術室就像...像木工房的噴漆間,進去睡一覺,出來就煥然一新!"
明遠別過臉去。窗外,朝陽正爬上住院部樓頂的十字標志,把"心髒外科"四個字染得血紅。他想起律師的警告︰就算有完備的法律文件,如果生母真打官司,法官還是會傾向血緣關系。
"時間到了。"麻醉師推著藥車進來,車輪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
小雨突然撲上去抱住爺爺的腰,小臉緊貼那個齒輪徽章。李建國僵了一瞬,然後緩緩將下巴擱在孫女發頂,閉上的眼角有反光閃爍。明遠舉起手機拍下這一幕,手指不受控地發抖。
當手術床輪子碾過走廊分界線時,李建國突然掙扎著支起身子︰"明遠!那個...樟木箱..."
明遠快步上前握住父親的手︰"我知道,第三塊板底下。"
老人眼中的焦急並未消退,但麻醉劑已經開始生效。他的眼皮沉重垂下,最後含糊吐出幾個字︰"...還有信..."
手術燈亮起的瞬間,明遠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林社工"三個字讓他胃部抽搐。
"李先生,甦女士已經到醫院了。"
明遠看向小雨——女孩正趴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畫祈禱卡片——他壓低聲音︰"請帶她去咖啡廳,我十分鐘後到。"
醫院咖啡廳的假綠植上積著薄灰。甦雯坐在角落,手指神經質地敲打桌面。她比照片上更瘦,牛仔外套袖口磨得發白,但眼楮亮得驚人——那眼神明遠太熟悉了,小雨專注雕刻時就是這樣。
"李總監。"她站起來,指甲掐進掌心,"我只要每周探視權。"
明遠將監護權文件推過桌面︰"法律上,我是唯一監護人。"
"但她是我女兒!"甦雯的聲音驚動了鄰座,她慌忙壓低音量,從包里掏出一疊泛黃的紙,"這是當年福利院簽字頁,這里寫著"臨時托管"!還有dna報告..."
明遠沒看文件。他盯著甦雯腕內側的紋身——一朵木棉花,和兄長日記里描述的一模一樣。兄長曾寫道︰"小雯說木棉又叫英雄花,摔得再狠也要昂頭開花。"
"你知道懷表嗎?"他突然問。
甦雯像被擊中般僵住,眼淚瞬間涌出︰"他還...留著?"
這個反應說明一切。明遠打開手機相冊,放大那張懷表里的全家福。甦雯的指尖懸在兄長抱著嬰兒的畫面上空,顫抖得無法觸踫屏幕。
"為什麼現在才出現?"明遠聲音干澀。
"我在監獄里申請了六次探視,全被福利院拒絕。"甦雯抹了把臉,"出獄後找了整整兩年,直到在電視上看到小雨的繪畫比賽..."
電視畫面里一閃而過的觀眾席,李建國身邊坐著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明遠想起那天小雨莫名說"有個阿姨一直看我",後背竄上一股寒意。
咖啡廳玻璃門突然被推開。小雨抱著她的畫本跑進來,王嬸氣喘吁吁跟在後面︰"孩子非要來找你..."
時間仿佛凝固。甦雯的咖啡杯翻倒在桌,褐色液體浸染了dna報告。小雨停在兩步外,歪頭打量這個陌生的阿姨,突然指著她手腕︰"木棉花!我夢里見過!"
甦雯踉蹌著蹲下,想觸踫又縮回手︰"小雨...我是..."
"我佷女該回病房了。"明遠擋在中間,聲音冷硬得自己都陌生。小雨卻從他臂彎下鑽過去,好奇地摸甦雯的紋身︰"阿姨你也喜歡木工嗎?爺爺說木棉花是很好的雕刻材料。"
王嬸緊張地拽明遠袖子︰"護士說李老師術中血壓波動..."
明遠必須立刻去手術等候區,又不能留下小雨。正僵持間,甦雯突然從包里拿出個小木偶︰"給你...本來想等你生日..."
粗糙的松木雕刻,明顯是監獄工藝,但眉眼活脫脫是小雨兩歲時的模樣。小雨驚喜地接過,翻到底部時突然尖叫︰"我的名字!這里還有小字...""永""...""志""..."
明遠奪過木偶。底座刻著"小雨周歲快樂"和日期,旁邊還有一行幾乎被磨平的刻痕︰"永志不忘"。和父親懷表上的"永志"是同一個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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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哥..."明遠喉嚨發緊。
甦雯的眼淚砸在地磚上︰"他給孩子取名那天,說"雨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小雨困惑地仰頭看明遠︰"小叔叔,阿姨認識我爸爸?"
手術等候區的電子屏突然響起警報,李建國的手術狀態變成紅色"術中危急"。明遠抱起小雨就往樓上沖,甦雯的聲音在身後追來︰"我不會放棄的!"
五樓手術專用電梯前,趙明輝帶著電視台的人正在采訪。看見明遠,他立刻把話筒遞過來︰"李總,關于李氏工藝傳承危機,您作為病人家屬..."
明遠一拳砸在電梯按鈕上︰"滾!"
特殊病房的玻璃牆後,父親蒼白得像具石膏像,各種導管從被單下延伸出來。主刀醫生正在和團隊激烈討論,監護儀上的波形劇烈起伏。
小雨整張臉貼在玻璃上呵出白霧︰"爺爺的心髒在吵架。"她忽然轉頭問,"那個木棉花阿姨...是我媽媽嗎?"
明遠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走廊燈光慘白刺眼,他想起父親常說的話︰木頭不會撒謊,所有裂痕終將顯現。
"她可能是。"他最終選擇誠實,"但法律上..."
"我知道我是領養的。"小雨用腳尖在地上畫圈,"王奶奶說漏嘴過。但爺爺說家人不是由血決定的,是由..."她摸出掛在脖子上的小木牌,"由共同雕刻的時光。"
明遠抱緊她,聞到她頭發上有父親工作室的木屑香。電子屏狀態突然跳回綠色,醫生推門出來︰"瓣膜修復成功了,但發現冠狀動脈嚴重狹窄,需要二次手術。"
"現在?"明遠聲音嘶啞。
"病人太虛弱,建議兩周後。"醫生擦著汗,"另外,他醒來一直重復"樟木箱"和"信"。"
重癥監護室外,明遠給陳志遠發完工作安排,發現小雨不見了。護士說她往樓梯間跑了,地上掉著那個松木小偶人。
天台鐵絲網上系著病人們祈福的紅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小雨蜷縮在水箱後面,懷里抱著她從不離身的雕刻工具箱。
"寶貝..."明遠蹲下身。
"我在給媽媽做禮物。"小雨打開工具箱,里面是個半成品木雕——粗糙但傳神的甦雯側臉,木棉花紋身用紅蠟筆涂了色,"爺爺說原諒是最好的膠水,能粘合所有破碎的東西。"
明遠胸口劇痛。父親什麼時候教過她這些?或許在他忙于拯救公司時,祖孫二人早已分享過無數他不知曉的對話。工具箱底層露出一角信紙,他抽出來發現是兄長筆跡︰
【小雯,今天抱了小雨,她笑起來有你一樣的酒窩。等債務還清,我們就去接你。爸其實早知道,他說孩子無辜...】
日期是車禍前三天。
小雨摸著信紙上暈開的字跡︰"這是爸爸的眼淚嗎?"
"是雨水。"明遠撒謊。兄長寫這封信時一定在下雨的窗前,就像他給女兒取名的那個雨天。
回家取換洗衣物時,明遠撬開了父親工作室的樟木箱。第三塊底板下藏著牛皮紙包著的文件︰兄長與甦雯的結婚證復印件,小雨的出生證明,以及...父親五年前的心髒檢查報告。
"主動脈瓣重度狹窄,建議立即手術。"同樣的診斷,同樣的風險警告。父親隱瞞了五年,直到這次病發。
文件最下面是封信,信封上寫著"吾兒明遠親啟"。顫抖著拆開,父親工整的字跡鋪陳開來︰
【明遠,若見此信,我手術當有不測。公司債務已清,專利續費二十年。小雨身世復雜,她生母甦雯本性不壞...懷表里有地址,找到她...】
信紙突然被風吹到工作台墨水瓶上,洇開的墨跡顯露出原本被涂改的部分︰【...其實甦雯出獄後找過我們,但我拒絕了。我害怕失去小雨,就像失去你哥...原諒我的自私。】
墨跡在最後一行完全化開︰【手術前我會修改遺囑。血脈重要,但陪伴更甚。你才是小雨真正的父親。】
夕陽西沉,工作室漸漸暗下來。明遠摸出那個懷表,在暮色中旋開後蓋。夾層里確實有張小紙條,卻不是地址,而是一串銀行保險箱編號和密碼。
保險箱里只有一盤微型磁帶和發黃的筆記本。銀行經理說這是五年前兄長寄存的,按規定逾期不取就要銷毀。明遠在車上用鋼筆和回形針做了簡易播放裝置,耳機里傳來兄長熟悉的聲音︰
【小雯,今天爸終于同意見你。別怕,他雖然嚴肅但...等等,前面卡車怎麼回事?!——刺耳的剎車聲——小雯記住,無論發生什麼,去找我弟明遠,他一定會...】
撞擊聲。雜音。然後是一段陌生男聲︰【李小姐,你丈夫當場死亡。按約定,你明天必須自首,否則孩子會被送到福利院。記住,永遠別說出孩子身世...】
磁帶終結于長久的空白。明遠坐在車里渾身冰冷,兄長最後的話像預言般回蕩。筆記本里是父親的字跡,記錄著每月匯款給"某女子監獄"的明細,最近一筆是三個月前。
醫院走廊的夜燈已經亮起。明遠在護士站得知,他離開期間甦雯又來過了,留下個包裹。牛皮紙包著的是一摞監獄勞動所得匯款單,收款人全是"李小雨",附言欄清一色寫著"給星星買糖"。
小雨在陪護床上熟睡,懷里抱著未完成的木雕。明遠輕輕撥開她額前碎發,發現枕邊多了張紙條,是孩子歪扭的字跡︰【我可以有兩個媽媽嗎?一個天上的,一個地上的。】
監護儀規律地"滴滴"響著。玻璃窗映出明遠憔悴的臉,和身後父親不知何時睜開的眼楮。老人虛弱地抬起手指,在霧化的玻璃上畫了顆星星,然後指了指小雨。
明遠點點頭,掏出手機撥通了林社工給的號碼︰"甦女士,明天談談吧...關于共同監護權。"
窗外,夜空中真的有一顆星星特別亮。病床上,李建國緩緩閉上眼楮,胸口齒輪徽章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小雨在夢中翻身,小手緊攥著刻刀和木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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