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病房，李建國已經自己換好了便服，正坐在床邊整理那本《中國古典家具榫卯圖解》。今天是出院的日子，距離心髒手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周。
明遠提著早餐推門進來，看到父親精神矍鑠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爸，您怎麼自己都收拾好了？醫生說還要等查房後辦手續呢。"
李建國頭也不抬，繼續翻著書頁︰"躺夠了。"他指了指書上一處復雜的榫卯結構，"這個，你們設計用得不對。"
明遠湊過去看，是鄉村系列中一個邊櫃的連接處︰"確實，我們簡化了這里。原設計強度不夠嗎？"
"不是強度問題。"李建國難得耐心地解釋，"這種燕尾榫加暗榫的結構，講究的是"藏而不露"。你們做得太直白，失了韻味。"
明遠恍然大悟，趕緊記在手機備忘錄里︰"我回去就改。爸，您這眼光真是..."
門被猛地推開，小雨像一陣小旋風般沖了進來︰"爺爺！今天回家！"她手里揮舞著一張色彩斑斕的畫，"我畫了新房子給爺爺看！"
李建國接過畫，眯起眼楮仔細端詳。畫上是他們家的老房子，但門口多了個小花園，窗台上擺滿花盆，還有一個秋千架——全是現實中不存在的部分。
"喜歡嗎？"小雨趴在爺爺膝頭，大眼楮充滿期待，"王奶奶說心髒病人需要好環境！"
李建國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畫紙，停留在那個秋千架上︰"這個...可以做一個。"
小雨驚喜地跳起來︰"真的嗎？爺爺要給我做秋千？"
明遠連忙插話︰"小雨，爺爺剛出院，不能馬上干重活。"
"不急。"李建國卻出人意料地說，"先畫設計圖。"
明遠驚訝地看著父親。從前的李建國最反感這種"不實用"的要求，認為木工是門嚴肅手藝，不是用來哄孩子的。
醫生查房後，確認李建國恢復良好，但仍需按時服藥、定期復查。明遠辦完手續，推著輪椅送父親到醫院門口。陳志遠居然親自開車來接，還帶了一束鮮花。
"李老師，恭喜出院！"陳志遠熱情地幫忙提行李，"公司給您準備了個小驚喜。"
李建國皺眉︰"不用這些。"
陳志遠笑著打開車門︰"您一定會喜歡的。"
車駛入市區，卻沒有往家的方向開。明遠疑惑地看向陳志遠，後者只是神秘地眨眨眼。二十分鐘後，車停在了明遠公司所在的設計園區。
"這是..."明遠更加困惑了。
陳志遠領著他們走進一棟獨立的小樓，推開門——一個寬敞明亮的工作室呈現在眼前。靠牆是一排專業木工設備，中間的大工作台上擺放著各種傳統木工工具，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木屑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
"您的專屬工作室。"陳志遠宣布，"按照您老木工房的布局設計的，但設備都更新了。"
李建國愣在門口，手指微微發抖。明遠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工作室的配置堪比頂級工匠的工作間，光是那台德國進口的數控雕刻機就價值不菲。
"爸，您看這個刨床..."明遠激動地拉著父親參觀，"還有這套鑿子，都是專業級的！"
李建國緩慢地走過每一台設備，像將軍檢閱士兵。他在工作台前停下，拿起一把熟悉的舊刨子——那是明遠特意從家里帶來的，父親用了三十年的工具。
"喜歡嗎？"小雨拽了拽爺爺的衣角，"以後我可以來這里看爺爺做木工嗎？"
李建國放下刨子，轉向陳志遠︰"太貴重了。"
"值得。"陳志遠真誠地說，"您的經驗和眼光是無價的。公司已經接到好幾個高端定制訂單，客戶點名要傳統工藝。"
明遠注意到父親的眼神變了——那種專注而熱情的目光，他只在兄長小時候的照片里見過。李建國走到一塊上好的紅木前，手掌輕輕撫過木紋︰"料子不錯。"
"那就這麼定了！"陳志遠高興地說，"您什麼時候方便就過來，完全不坐班。明遠會協助您熟悉現代設計流程。"
離開工作室時，明遠落在後面，小聲問陳志遠︰"陳總，這投資太大了，董事會沒意見嗎？"
陳志遠拍拍他肩膀︰"你知道李老師的書在古董市場賣到多少錢一本嗎？五千塊還一冊難求。"他壓低聲音，"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這種有靈魂的設計。現代家具太同質化了。"
回家的路上，李建國一直望著窗外，沉默不語。但明遠能從父親微微上揚的嘴角看出，他很滿意這個安排。小雨則興奮地計劃著要在爺爺的工作室里做什麼樣的秋千。
老房子還是老樣子，只是王嬸提前來打掃過，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李建國站在門口，目光掃過客廳、廚房，最後停留在牆上那張全家福上——那是兄長去世前最後一張全家合影。
"爸，您先休息，我去把藥分好。"明遠提著行李往臥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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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李建國叫住他，"書房...樟木箱里的東西，拿出來吧。"
明遠心頭一熱。父親這是要正式面對過去的記憶了。
午飯後，小雨去睡午覺，明遠和父親坐在書房里，打開了那個塵封多年的樟木箱。除了之前發現的鐵盒，箱底還有幾本發黃的筆記本和一卷圖紙。
李建國小心翼翼地展開圖紙，是一系列家具設計草圖，筆觸稚嫩但創意十足。"陽陽十五歲畫的。"他輕聲說，手指描摹著那些線條。
明遠第一次看到兄長的設計，驚訝于其中的靈氣︰"這個折疊桌的想法太超前了！現在才有類似產品。"
"他總有些...怪點子。"父親的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溫柔，"說要做"會跳舞的家具"。"
兩人相視一笑，那一刻，兄長似乎就在房間里，和他們一起翻閱這些回憶。
下午，明遠正在廚房整理藥品，門鈴響了。開門一看，是幾位父親的老同事，听說李建國出院，特意來探望。
"老李！氣色不錯啊！"領頭的張師傅大聲說，手里提著兩瓶藥酒，"專門給你泡的，對心髒好！"
明遠正想提醒父親不能喝酒，卻見李建國已經招呼老友們坐下，甚至讓明遠泡茶招待。這種社交熱情在從前的父親身上極為罕見。
老人們聊起往事，笑聲不斷。張師傅拍著大腿說︰"還記得那年比賽嗎？你家陽陽那個小提琴盒，評委都說可以直接上市賣！"
李建國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平靜︰"記得...他用了暗榫工藝。"
"對對對！那手藝，根本不像個孩子！"另一位老師傅附和，"老李啊，你後繼有人，明遠不也干這行嗎？"
明遠正端著茶盤過來，听到這話心頭一跳。從前父親最反感別人把他和兄長相提並論。
出乎意料的是，李建國點點頭︰"嗯，他眼光不錯...就是手笨。"
這已經是父親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明遠鼻子一酸，差點打翻茶杯。
老人們走後，小雨醒了，纏著爺爺講爸爸小時候的故事。這在以前是絕對的禁忌話題，但今天，李建國居然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相冊，翻到其中一頁︰"這是你爸爸第一次做木工..."
明遠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一老一小頭挨著頭看照片的背影，喉嚨發緊。他悄悄拍下這一幕，發給陳志遠，附言︰"謝謝你的工作室。我爸三十年來第一次主動提起我哥。"
陳志遠很快回復︰"有時候，重新開始需要一把鑰匙。對了，下周有個日本客戶要來，點名要見你父親。"
晚上，明遠幫父親換藥時，李建國突然說︰"明天...去工作室看看。"
"這麼快？醫生說要靜養一周..."
"看看而已。"父親固執地說，"那把日本鑿子...可能用得著。"
明遠知道拗不過，只好答應︰"那我陪您去，就一小時。"
睡前，明遠檢查門窗時，發現書房燈還亮著。推門一看，父親坐在書桌前，正往兄長的鐵盒里添加新東西——是小雨最近畫的幾幅畫和那個手工日歷。看到明遠，李建國沒有停下動作，只是輕聲說︰"該...更新了。"
明遠點點頭，輕輕帶上門。回到自己房間，他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六歲的他和十五歲的兄長站在木工台前，哥哥手把手教他握鑿子。這是他在父親不知道的情況下保存的唯一一張合影。
第二天一早，小雨上學後，明遠陪父親去了工作室。令他驚訝的是，李建國一來就直奔工作台，拿出昨天提到的日本鑿子，開始在一塊邊角料上演示一種特殊榫卯。
"看好了。"父親罕見地主動教學，"這種"三方組"榫，你們設計里沒用過。"
明遠趕緊拿出筆記本，認真記錄。父親的手法嫻熟而精準，完全看不出是剛做過心髒手術的人。兩小時後，一個精巧的三向連接結構出現在工作台上。
"太神奇了！"明遠由衷贊嘆，"這種連接方式完全隱藏，強度卻增加了三倍！"
李建國擦了擦額頭的汗，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陽陽十六歲...就會這個了。"
明遠突然明白，父親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兄長的技藝傳承下去。他鼓起勇氣問︰"爸，能教我嗎？"
李建國看了兒子一眼，點點頭，把鑿子遞過來︰"手要穩。"
接下來的幾天，工作室成了父子倆的"秘密基地"。李建國每天教明遠一種傳統工藝，明遠則將其轉化為現代設計語言。陳志遠偶爾來"視察"，每次都驚嘆于他們的成果。
周末，小雨也加入了"木工課"。李建國給她做了套迷你工具，教她雕刻簡單的圖案。小姑娘學得認真，雖然作品歪歪扭扭，但爺爺總是嚴肅地評價︰"有進步。"
周日下午，明遠正在整理設計圖，父親突然問︰"那個日本客戶...什麼時候來？"
"下周三。"明遠抬頭，"您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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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點點頭︰"听說...他們保留了很多唐代工藝。"
明遠眼前一亮︰"對！這次就是想合作開發一個唐風系列！爸，您要是能參與..."
"看看再說。"父親打斷他，但眼神已經透露出興趣。
晚上，明遠接到林耀的電話︰"遠哥，出事了！鄉村系列被指控抄襲！有人在網上發帖說我們盜用了意大利一個設計師的創意！"
明遠心頭一緊︰"怎麼可能？那是我從爸的老木工箱得到的靈感！"
"對方提供了設計草圖和時間戳，比我們早半年。"林耀聲音焦急，"陳總已經召集危機會議了。"
明遠掛掉電話，在書房里來回踱步。他確信自己的設計是原創的，但如何證明？父親已經睡了，他不忍心打擾。突然，他目光落在書架上那本《中國古典家具榫卯圖解》上。
一個想法閃過腦海。明遠急忙翻開書，找到第78頁——那里詳細記載了一種獨特的榫卯結構，正是鄉村系列的核心元素，而出版日期遠早于所謂的"意大利設計"。
他拍下相關頁面，又翻出父親三十年前的手稿，上面有清晰的日期標記。最後，他從電腦里調出自己最初的設計靈感筆記，時間線一目了然。
把這些證據打包發給陳志遠後，明遠收到了秒回︰"太棒了！這就是我們需要的！李老師的書比他們早了整整二十年！"
危機暫時解除，但明遠睡不著了。他來到父親的工作室，撫摸著那些工具和木料，突然理解了父親為何如此珍視手藝人的尊嚴——原創和傳承，是這個行業最寶貴的財富。
第二天早餐時，明遠簡單向父親提了這件事。李建國听完，放下筷子，起身去了書房，回來時拿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給。"
明遠翻開，是父親年輕時的設計手稿，每一頁都有詳細日期和構思過程。"爸，這..."
"拿著。"李建國簡短地說，"真的假不了。"
這一刻，明遠感到一種無形的接力棒從父親手中傳到了自己這里。那不僅是技藝的傳承，更是一種職業操守和家族榮譽的延續。
日本客戶來訪當天，李建國穿上了多年未動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明遠幾乎認不出這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是兩個月前那個躺在icu里的病人。
會談在工作室進行。佐藤先生是個六十多歲的工藝大師，一見李建國就深深鞠躬︰"李先生，久仰大名！您的書是我們的教材！"
令明遠驚訝的是，父親用流利的日語回應了問候。他從來不知道父親會日語。
"年輕時...學過一點。"李建國對兒子解釋，然後轉向佐藤，"這個榫卯...唐代的？"
兩位大師很快沉浸在專業討論中，明遠和陳志遠幾乎插不上話。佐藤對李建國的復原工藝贊不絕口，當場簽下了合作意向書。
"李老師，您真是太厲害了！"送走客人後，陳志遠由衷贊嘆，"這單生意至少值五百萬！"
李建國卻搖搖頭︰"不是錢的事...這些工藝，不能失傳。"
當晚，李家舉行了一個小型慶祝會。王嬸做了一桌好菜，小雨表演了在學校學的舞蹈。看著父親罕見地露出笑容，明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小時候，家里也曾有過這樣的歡聲笑語，只是隨著兄長的離去，一切都沉寂了三十年。
睡前，明遠發現書房燈還亮著。推門一看，父親正在兄長的鐵盒前發呆，手里拿著小雨今天得的三好學生獎狀。
"爸？"明遠輕聲喚道。
李建國抬起頭，眼楮濕潤︰"陽陽...會是個好父親。"
明遠走到父親身邊，第一次勇敢地摟住老人瘦削的肩膀︰"您也是...一直都是。"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輝灑在工作室的窗欞上。那些沉默多年的工具，終于等來了再次被握住的溫暖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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