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的三月，陰雨連綿。許明遠撐著傘，攙扶藍思遠走下泥濘的鄉間小路。雨水將黃土路沖刷得溝壑縱橫，每走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應該快到了。"許明遠對照手機地圖，指向遠處一片灰蒙蒙的建築，"那就是縣檔案館。"
藍思遠點點頭，呼吸有些急促。一周前醫生其實不建議他出行，但當他拿出林湘的舊照片和那寥寥幾條線索時，張主任最終嘆了口氣，只叮囑務必注意休息，帶足藥物。
"我們先找地方住下吧。"許明遠注意到藍思遠臉色發白，"明天再去檔案館。"
"不，今天就去。"藍思遠固執地搖頭，"我們已經耽誤太久了。"
許明遠沒再反對。他知道對藍思遠來說，這不僅僅是一次尋親之旅，更是與時間的賽跑。
縣檔案館是一棟七十年代的老樓，牆皮剝落，木質窗框已經腐朽。里面比想象中整潔，但陰冷潮濕。值班的是個戴老花鏡的中年女子，听說他們想查七十年代的檔案，連連擺手。
"那個年代的資料不全，很多都在文革中損毀了。"
"我們只需要查一個下放知青的記錄，"許明遠解釋，"林湘，1974年到1976年在這里插隊。"
听到具體名字和時間，女子的態度緩和了些，"知青檔案倒是相對完整，跟我來吧。"
檔案室里彌漫著霉味和灰塵。女子翻找許久，終于抽出一個泛黃的文件夾。"林湘...有記錄。74年9月從北京來，分配到紅旗大隊第三生產隊。"她指著模糊的鋼筆字跡，"76年底因病返城。"
許明遠和藍思遠對視一眼。所謂"因病"，實則是當時林湘懷孕的隱晦說法。
"有沒有關于她...孩子的記錄？"藍思遠輕聲問。
女子皺眉，"知青的孩子？"她繼續翻找，突然停在一頁上，"這里有個備注︰"75年11月因病休養一個月"。"她抬頭，"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大事，如果有孩子，通常都是秘密處理掉的。"
藍思遠的手微微發抖。許明遠連忙接過話頭，"我們听說孩子被當地一戶姓陳的人家收養了。有沒有這方面的線索？"
女子搖頭，"不可能有正式記錄。不過..."她猶豫了一下，"你們可以去紅旗大隊問問老支書，他那時就是生產隊長，記性特別好。"
抄下地址後，他們冒雨回到鎮上唯一的小旅館。藍思遠一進門就劇烈咳嗽起來，許明遠連忙找出藥片和熱水。
"我們明天就去找那位老支書。"許明遠幫藍思遠脫下濕外套，"今晚您好好休息。"
藍思遠吞下藥片，卻搖頭，"時間不多了，明遠。我能感覺到..."他沒說完，但許明遠明白他的意思。
窗外的雨聲漸大，敲打著鐵皮屋頂。許明遠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腦海中全是林悅的樣子。如果林湘的第一個孩子還活著，會是林悅的哥哥或姐姐...這個念頭讓他胸口發緊。小滿是否應該知道她還有這樣一個親人？
第二天一早，他們租了輛破舊的面包車前往紅旗大隊。道路崎嶇，顛簸了兩個小時才到達。村子比想象中要大，青磚瓦房錯落有致，遠處是連綿的稻田。
老支書姓吳，已經八十多歲，但精神矍鑠。听說他們打听當年的知青，老人眼楮一亮。
"林姑娘？記得記得！"他用濃重的方言說，"北京來的，白白淨淨，會畫畫。當時住村東頭老李家。"
藍思遠急切地前傾身體，"您記得她...生過一個孩子嗎？"
吳老漢的表情突然變得謹慎，打量他們一番，"你們是她什麼人？"
許明遠拿出準備好的照片——林湘晚年與藍思遠的合影。老人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盯著藍思遠，"你是她男人？"
"是的。"藍思遠輕聲回答。
吳老漢長嘆一口氣，起身關上了堂屋的門。"造孽啊...那孩子生下來時我見過，是個男娃，背上有個楓葉樣的胎記。"
許明遠渾身一震。楓葉？林悅背上也有一個類似的胎記，小滿還天真地問過媽媽為什麼背上長了"紅樹葉"...
"孩子後來..."藍思遠聲音發顫。
"被陳家抱走了。"吳老漢說，"陳老師是村小學的，夫妻倆不能生育。當時說好的，永遠不讓孩子知道身世。"他搖搖頭，"可惜後來陳老師調去縣里，再後來...听說那孩子十幾歲時，陳家遭了山洪，只剩孩子活下來。"
許明遠的心沉了下去。藍思遠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抓住椅子扶手。
"那孩子後來去哪了？"許明遠追問。
"不知道。"吳老漢嘆氣，"被親戚接走了吧。好像是去了...福建？廣東？記不清了。"
離開吳家時，雨已經停了，但藍思遠的狀況明顯變差。他額頭滾燙，腳步虛浮。許明遠扶他上車，決定立刻返回縣城找醫院。
"楓葉...胎記..."藍思遠在車上喃喃自語，然後突然抓住許明遠的手臂，"林悅也有，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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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遠點頭，喉嚨發緊，"是的，在右肩胛骨下方。"
"遺傳..."藍思遠虛弱地笑了，"林湘背上也有類似的...她說是家族特征..."
到達縣醫院時，藍思遠已經燒到39度。醫生診斷為肺部感染，必須住院治療。許明遠辦好手續，坐在病床邊守著點滴，內心充滿自責。他不該同意這次旅行，至少不該在冬天...
"別...自責。"藍思遠仿佛看穿他的想法，微弱地說，"這是我...必須做的。"
許明遠握住他滾燙的手，"您先好好休息。等好些了，我們去福建找線索。"
藍思遠搖搖頭，艱難地呼吸著，"明遠...听我說...如果我撐不到那時候..."
"別這麼說！"
"有些事...必須交代。"藍思遠固執地繼續，"書房...書架後面有個保險箱...密碼是小滿生日...里面有林湘所有的畫...和林悅小時候的照片...還有一些...投資文件...都留給小滿..."
許明遠眼眶發熱，"您親眼看她長大，親口告訴她這些。"
藍思遠微笑，閉上眼楮，"希望如此..."
那一晚，許明遠趴在病床邊淺眠，不斷被藍思遠痛苦的咳嗽聲驚醒。凌晨時分，高燒終于退了些。藍思遠沉沉睡去，許明遠走到走廊上，給甦晴發了條短信報平安，然後望著窗外泛白的天色發呆。
楓葉胎記。這個細節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記憶中的許多片段——林悅總是不願穿露背裝，即使在最熱的夏天；她開玩笑說那個胎記是她"前世的記號"；小滿出生時，她仔細檢查嬰兒的背部，發現同樣的印記時又哭又笑...
如果這確實是家族遺傳，那麼林悅和林湘的第一個孩子很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個想法讓他心跳加速。他回到病房，看著熟睡中的藍思遠，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承受了多少——愛上一個有過去的女人，接受她失去的孩子，又在命運安排下遇見並暗中守護那個孩子林悅）的女兒...
三天後，藍思遠的病情穩定下來。醫生勉強同意出院，但警告必須立即回北京繼續治療。就在他們收拾行李時，吳老漢的兒子突然找上門來。
"我爸想起件事，"憨厚的中年農民遞過一張紙條，"陳老師有個妹妹嫁到了福建龍岩，這是地址。那孩子可能被送到那兒去了。"
許明遠如獲至寶，連聲道謝。回京的火車上，藍思遠雖然虛弱，但眼神恢復了神采。
"龍岩..."他研究著那張紙條，"我們可以托當地的朋友先打听。"
許明遠點頭，但內心憂慮。即使找到陳家的親戚，又該如何尋找一個四十多年前被收養、後來又經歷變故的孩子？但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幫藍思遠掖好毯子，"您先睡會兒，到了我叫您。"
藍思遠閉上眼楮，卻突然說︰"林悅小時候...第一次發現自己有胎記時很害怕，以為是病。林湘知道後，特意畫了一幅楓葉水彩送給她...說那是天使的吻痕。"
許明遠從未听過這個故事。他想象著林湘是如何忍著相認的沖動，以陌生長輩的身份安慰年幼的林悅...這太殘酷了。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許明遠輕聲說。
"她們都是。"藍思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林悅...小滿..."
火車穿過隧道，昏暗的車廂里，許明遠看著藍思遠消瘦的側臉，想起小滿天真地問"外公什麼時候回家"。他突然明白，血緣或許能決定生理上的聯系，但真正構成家庭的，是日復一日的陪伴與牽掛。無論能否找到林湘的第一個孩子，他們都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家。
回到北京後，許明遠立即聯系了在福建的朋友幫忙查詢。同時，他按照藍思遠說的，打開了書房書架後的保險箱。里面果然整齊存放著林湘的畫作、林悅從小學到大學的照片、獲獎證書復印件，以及幾份寫有小滿名字的教育基金文件。
最讓許明遠震撼的是，保險箱最底層有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縷嬰兒的頭發和一張發黃的紙條︰"我們的女兒，1975年11月17日出生，取名"希望"。"字跡已經褪色，但依然能看出是女性的筆跡。
許明遠小心地將盒子放回去，胸口發緊。林湘給那個孩子取名"希望"，卻在之後的歲月里失去了所有尋找的希望。而現在，這個微弱的希望之火傳到了他和藍思遠手中。
當天晚上，小滿非要和"外公"一起睡。許明遠發現時，她已經蜷在藍思遠身邊睡著了，小手緊緊抓著他的睡衣。藍思遠微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許明遠輕輕帶上門退出去。
"情況怎麼樣？"甦晴在客廳小聲問。
許明遠將福建的線索和保險箱里的發現告訴她。甦晴听完，眼楮濕潤了，"我們一定要找到那個人...為了藍叔，也為了林悅。"
許明遠點點頭，將妻子摟入懷中。窗外，早春的風輕輕搖動樹枝，仿佛在訴說那些被時光掩埋的故事。在某個地方，也許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或女人，背上有著楓葉狀的胎記，卻永遠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身上流淌著怎樣的血脈。
而他們，將竭盡全力連接這兩端斷裂的生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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