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道•汾水冰河
風停了。雪也停了。但死寂比風雪更可怕。鉛灰色的天穹低低地壓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寬闊的汾水河面被嚴寒徹底封死,凍成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死氣沉沉的灰白色冰原。冰層厚達數尺,堅硬如鐵,反射著慘淡的天光,寒氣刺骨,吸一口都像要把肺管子凍裂。
然而,就在這寂靜的死亡冰原上,一條由無數黑點組成的蜿蜒長蛇,正艱難而緩慢地蠕動。那是史思明拼湊起來、由叛軍精銳押送的龐大糧隊!數百輛粗陋的大車,用厚木板加固過,車輪深深陷進壓實的雪殼里,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拉車的騾馬口鼻噴著粗重的白霧,每一次邁步都異常吃力,蹄鐵在冰面上打滑,留下雜亂的印記。車上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勉強搜刮來的谷子、黍米,甚至摻雜著大量麩皮和草根。更多的則是用草席捆扎的干草料,這是維系叛軍戰馬最後一點體力的命根子。
押送的叛軍士兵裹著搶來的、五花八門的厚襖皮袍,依舊凍得臉色青紫,縮著脖子,拄著長矛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車隊旁。警惕的目光不時掃過冰河兩側那被厚厚積雪覆蓋、死寂無聲的丘陵林地。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頭發毛。雀鼠谷那場燒紅了半邊天的風雪大火,還有沁水倉沖天的黑煙,像噩夢一樣纏著他們。誰也不知道,那支如同鬼魅般的唐軍輕騎,會不會從哪個雪窩子里再鑽出來。
“都他媽給老子打起精神!” 押糧官是個滿臉橫肉的絡腮胡,騎在一匹還算健壯的雜毛馬上,揮舞著皮鞭,聲音嘶啞地咆哮,“過了前面那道冰彎,離大帥大營就不遠了!誰敢磨蹭,耽誤了軍糧,老子剝了他的皮點天燈!”
鞭子抽在幾個動作稍慢的民夫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民夫們麻木地踉蹌了一下,咬緊牙關,用肩膀死死頂住沉重的車轅,繼續向前挪動。他們是叛軍從沿途村鎮擄來的,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就在糧隊如同笨拙的巨蟲,緩緩蠕動到冰河一處略顯寬闊的河灣地帶時——
“嗚——嗚——嗚——!”
三聲淒厲尖銳、如同鬼哭般的骨哨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冰原的死寂!這聲音不是來自一個方向,而是如同從四面八方、從厚厚的積雪底下、從冰冷的空氣本身中鑽出來!
“敵襲——!” 押糧官汗毛倒豎,驚恐的嘶吼瞬間變了調!
晚了!
就在骨哨響起的剎那,冰河兩側原本看似平靜的雪坡、灌木叢、甚至幾處突兀的冰稜之後,猛地站起無數個白色的身影!他們身上披著厚厚的、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白麻布斗篷,臉上涂抹著灰白的泥漿,只露出一雙雙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楮!正是王思禮和他那支如同雪地幽靈般的三千輕騎!
“放——!” 王思禮的咆哮如同雪豹的怒吼,在冰河上空炸響!
“嗡——!嗖嗖嗖——!”
數百張早已引滿的強弩同時激發!冰冷的弩矢帶著死神的尖嘯,如同黑色的冰雹,狠狠潑向冰面上猝不及防、擠作一團的叛軍押糧隊和民夫!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悶響連成一片!押糧的叛軍士兵如同被割倒的稻草般紛紛栽倒!慘叫聲、馬匹受驚的嘶鳴聲瞬間打破了冰原的寂靜!中箭的騾馬瘋狂地掙扎蹦跳,將沉重的糧車拖拽得東倒西歪!
“穩住!結陣!結陣——!” 押糧官目眥欲裂,揮舞著戰刀試圖組織抵抗。但混亂已經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民夫們驚恐地哭喊著四散奔逃,反而沖亂了本就驚慌的叛軍陣腳。
“第二隊!上——!” 王思禮根本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馬刀狠狠向前一揮!
另一批唐軍輕騎如同離弦之箭,從雪坡後猛沖而下!他們沒有直接沖擊混亂的敵陣,而是靈巧地分成數股,如同鋒利的尖刀,沿著冰河邊緣高速掠過!目標直指那些滿載糧草、行動笨拙的大車!
“砸——!” 帶隊的校尉厲聲高呼!
這些唐軍騎士馬鞍旁都掛著幾個黑乎乎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陶罐!他們沖到糧車近前,借著馬速,奮力將陶罐狠狠砸向車上的糧袋、草垛!甚至直接砸在冰面上叛軍密集的地方!
“啪嚓!啪嚓!啪嚓!”
陶罐紛紛碎裂!一股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黑色粘稠液體瞬間潑濺開來!濺滿了糧袋、草料、車轅、冰面,甚至周圍叛軍士兵的身上!這正是唐軍秘制的猛火油!
“火把——!” 王思禮的吼聲如同催命符!
早已準備好的第三隊唐軍騎兵風馳電掣般掠過!他們手中高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在掠過糧車的瞬間,奮力將火把擲向那些被猛火油浸透的地方!
“轟——!呼啦——!”
一點火星落下,瞬間爆燃!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貪婪的惡魔之舌,猛地竄起數丈高!猛烈地舔舐著沾滿油脂的糧草!干燥的草料和谷物是最好的燃料!火勢蔓延的速度快得驚人!一輛車!兩輛車!十輛車!整個冰河河灣,瞬間化為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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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火!火啊——!” 叛軍士兵和民夫發出絕望的慘嚎!身上沾了猛火油的士兵瞬間變成了翻滾哀嚎的火人!拉車的騾馬受驚發狂,拖著燃燒的糧車在冰面上橫沖直撞,撞翻更多的車輛和人!冰面在高溫炙烤下發出 啪的爆裂聲,融化的冰水混合著油脂、鮮血,流淌成一條條污穢粘稠、燃燒著火焰的溪流!
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刺鼻的焦糊味、皮肉燒焦的惡臭彌漫開來!冰與火的地獄,在死寂的汾水冰原上猙獰上演!
“撤!快撤啊——!” 押糧官肝膽俱裂,再也顧不得什麼軍糧,撥轉馬頭就想逃命!
“想跑?!” 王思禮眼中殺機爆射,猛地摘下掛在馬鞍旁的強弓,搭上一支特制的三稜透甲箭!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噗嗤——!”
冰冷的箭鏃精準地從押糧官的後心貫入,前胸透出!他慘叫一聲,栽落馬下,瞬間被後面奔逃的亂馬踩成了肉泥!
“殺——!一個不留——!” 王思禮抽出橫刀,發出震天的怒吼!三千如同白色死神般的唐軍輕騎,如同下山猛虎,狠狠撞入已經徹底崩潰、陷入火海和混亂的叛軍隊伍中!刀光閃爍,血浪噴涌!汾水冰河,徹底變成了修羅屠場!史思明賴以續命的最後一點糧草希望,在沖天烈焰和淒厲的哀嚎中,化為灰燼!
蒲州城•西門口
寒風卷過殘破的城垣,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股難以形容的焦臭。城頭,那面曾經代表大唐榮光的玄色戰旗,如今已是千瘡百孔,被凝固的血漿染成了暗褐色,在呼嘯的寒風中無力地抖動著,如同垂死巨獸的最後喘息。
張巡扶著冰冷的、布滿刀砍箭痕的垛口,身體微微佝僂著。他身上的明光鎧早已失去了光澤,布滿暗紅色的血痂和黑色的煙燻火燎痕跡,好幾處甲葉扭曲變形,甚至能看到里面滲出的、已經凍結的暗紅。頭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亂的花白頭發被血污和汗水黏在額角臉頰。那張曾經儒雅的面容,如今枯槁得如同深秋的樹皮,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布滿血絲的眼球里,燃燒著的卻是一種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平靜火焰。
他緩緩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目光掃過城頭。觸目驚心。
城牆內側,靠著女牆根,密密麻麻躺滿了人。大多是重傷無法行動的唐軍士卒,裹著沾滿血污、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破布,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壓抑的痛苦呻吟。許多人傷口已經化膿潰爛,蒼蠅嗡嗡地圍著飛舞。更可怕的是那股彌漫的、若有若無的…肉香?張巡的目光掠過幾處熄滅不久的火堆殘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抽搐,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城垛後面,還能站立的士兵不足千人。他們大多和他一樣,甲冑破爛,兵器崩口卷刃,臉上是同樣的枯槁和麻木,只有握著武器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每個人的眼神都空洞地望著城外,望著那片被叛軍營盤覆蓋的、黑壓壓的原野。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噬咬著每一個人的五髒六腑,也噬咬著他們最後的意志。
城下,叛軍新一輪的進攻剛剛被打退。護城河早已被尸體和雜物填平,城牆根下,層層疊疊堆積著雙方士兵的尸體,在寒冷的空氣中凍結,形成一道恐怖的、血肉築成的斜坡。崔乾佑顯然改變了策略,不再強攻,而是像毒蛇一樣死死纏住蒲州,用饑餓和絕望來瓦解這座孤城最後的抵抗。
“將軍…” 副將雷萬春拖著一條幾乎被砍斷、用破布條草草捆扎的傷腿,一瘸一拐地挪到張巡身邊,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弟兄們…實在…實在撐不住了…最後一點樹皮…昨天就吃光了…連…連老鼠…都抓不到了…” 他布滿血污和凍瘡的臉上,肌肉因為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絕望而扭曲著。
張巡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盯著城外叛軍營盤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那煙,在死寂的寒風中顯得格外刺眼,仿佛帶著肉香和麥飯的誘惑,無情地嘲笑著城上的地獄。
“殺馬。” 張巡的聲音低沉而平靜,沒有任何起伏,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每個人的心髒。
“將軍?!” 雷萬春和旁邊幾個還能站立的校尉都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張巡的背影。戰馬!那是騎兵的命根子!是突圍最後的希望!也是許多將士朝夕相處的伙伴!
“所有戰馬,全部殺掉。” 張巡重復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馬肉,分給所有還能拿得起刀的弟兄。馬骨…砸碎了熬湯。” 他頓了頓,補充道,“把馬皮…也剝下來,煮軟。”
“可是將軍…” 一個年輕的校尉帶著哭腔,“馬殺了…我們…”
“沒有馬,我們或許會死。” 張巡猛地轉過身,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的火焰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掃過眾人,“但不殺馬,我們現在就會餓死!連拿起刀,多拉一個墊背叛賊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喉嚨般的沙啞,“蒲州!就是釘在崔乾佑喉嚨里的一根刺!只要我們還站著!他就別想舒舒服服地去打潼關!去禍害關中!多撐一天!陛下就多一分勝算!潼關就多一分穩固!長安的百姓…就多一分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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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一指城外那連綿的叛軍營帳,聲音如同受傷孤狼的咆哮︰“看看!看看那些雜碎!他們在吃肉!在喝酒!在等著我們餓死!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著自己的胸口,“我們!是大唐的兵!是守衛家園的漢子!就是死!也要讓這些叛賊記住!蒲州城頭!還有能咬碎他們骨頭的硬骨頭——!”
城頭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寒風嗚咽。士兵們看著將軍那形銷骨立卻挺立如山的身影,看著他眼中那焚燒一切的決絕火焰,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沖散了饑餓和絕望!
“拆屋!” 張巡的聲音再次響起,斬釘截鐵,“把城里所有空置的、倒塌的房屋!梁柱!門板!桌椅!所有能燒的木頭!全給老子拆了!堆上城頭!告訴崔乾佑!我們蒲州城!還有‘柴火’!還有‘爐灶’!等著煮他的狗肉——!”
“還有!” 張巡的目光如同鷹隼,掃過城牆下那片血肉斜坡,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把…把城下那些叛賊的尸體…拖上來!凍硬的…給老子用斧頭劈開!扒下他們的皮甲!割下他們的…肉!煮熟了!分下去!”
“嘔…” 終于有年輕的士兵再也忍不住,扶著冰冷的牆磚劇烈地嘔吐起來,吐出的只有酸澀的膽汁。
張巡卻仿佛沒看見,他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告訴每一個弟兄!吃下去!想活命!想多砍幾個叛賊報仇!就他娘的給老子咽下去!我們吃的不是人肉!是豺狼的肉!是叛賊的肉!是畜生不如的東西的肉——!吃了它!長力氣!給老子守住這城——!”
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早已崩口無數、被血染成暗紅色的橫刀,刀尖直指城外叛軍帥旗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震徹城垣、令鬼神驚泣的咆哮︰
“傳令——!”
“…把老子那面‘糧’字旗——!”
“…給老子掛到城樓最高處——!”
“…用那些叛賊雜碎的狗頭——!”
“…給老子掛滿城垛——!”
“…讓崔乾佑看清楚——!”
“…蒲州城!糧草充足——!”
“…有的是‘肉’——!!!”
“遵命——!” 雷萬春第一個嘶聲應和,眼中血淚迸流!他猛地轉身,對著同樣被激發出最後凶性的士兵們吼道︰“都听見了嗎?!殺馬!拆屋!拖‘肉’——!掛‘糧’旗——!”
“吼——!吼——!吼——!” 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從城頭每一個角落爆發出來!求生的本能被扭曲成最極致的瘋狂!士兵們紅著眼楮,如同惡鬼般撲向城下!拖拽那些凍硬的尸體!沖向城內殘存的房屋!抽出斧頭砍向僅存的、瘦骨嶙峋的戰馬!
很快,一面巨大的、用破舊帳篷布倉促縫制的旗幟,在蒲州城最高的城樓箭塔上,迎著寒風獵獵展開!上面用濃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叛軍鮮血,寫著一個巨大的、猙獰扭曲、散發著沖天血腥氣的字——糧!
同時,在面向叛軍營盤的西面城牆上,一根根粗大的木樁被釘入女牆!木樁頂端,赫然懸掛著一顆顆被凍得青紫、面目猙獰的叛軍士兵頭顱!密密麻麻!如同地獄豐收的果實!在慘淡的天光下,無聲地訴說著這座孤城最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糧草”!
當這面血紅的“糧”字旗和那一片恐怖的“人頭糧垛”出現在蒲州城頭時,整個叛軍營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連喧囂的炊煙都似乎凝固了。無數叛軍士兵抬頭望著那面旗幟和密密麻麻的人頭,臉色煞白,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壓過了營中的篝火。
帥旗下,崔乾佑手中的馬鞭“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死死盯著那面在寒風中招搖的血旗,還有城垛上那一片猙獰的“首級”,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一股混合著惡心、憤怒和…一絲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瘋子…張巡…你他媽就是個瘋子…魔鬼…” 崔乾佑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座看似搖搖欲墜的孤城,這座他志在必得的蒲州,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啃食著自己血肉和敵人尸體、隨時會撲上來同歸于盡的洪荒凶獸!那面血旗,就是它最後的、最瘋狂的咆哮!那累累首級,就是它永不屈服的獠牙!
邏些
酥油燈在巨大的鎏金佛像前跳躍著昏黃的光,濃郁的藏香混合著酥油茶和某種昂貴香料的氣息,彌漫在宏偉而幽深的大殿中。厚重的羊毛掛毯隔絕了外界的嚴寒,暖意融融。然而,殿內的氣氛,卻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凝重、壓抑,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吐蕃贊普赤松德贊端坐在瓖嵌著寶石和象牙的黃金寶座上。這位年輕的贊普,繼承了其父赤德祖贊的雄心和面容,但此刻,他那張原本英武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霾,眉宇間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被深深冒犯的驚怒。他手中緊緊捏著一只純金瓖嵌綠松石的酒杯,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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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央,巨大的織花地毯上,跪伏著幾個風塵僕僕、滿身血污的泥婆羅使者。他們匍匐在地,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著,語無倫次地哭訴︰
“…贊普!天神啊!救救您的屬民吧…魔鬼…魔鬼從天而降…他們…他們穿著黑色的甲冑…像雪山的岩石一樣堅硬…像雪豹一樣敏捷…他們…他們從北邊最高的雪山上沖下來…我們…我們毫無防備…陽布城…陷落了…王…王他…”
為首的使者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血污和塵土,眼中是巨大的驚恐和絕望︰“…王的首級…被…被那些魔鬼…割走了!他們說…他們說…是…是大唐…安西軍…夫蒙靈察…奉唐皇之命…來…來討還血債…為…為高仙芝…為安西四鎮…報仇雪恨——!”
“ 當——!”
赤松德贊手中的金杯失手墜地!滾燙的青稞酒潑灑在華麗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漬。清脆的碎裂聲在大殿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整個大殿瞬間落針可聞!所有吐蕃貴族、大臣、高僧,全都僵立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夫蒙…靈察…?” 大論論莽羅支的聲音干澀無比,如同砂輪摩擦,“他…他不是應該被困在安西…在怛邏斯…被大食人…” 他猛地頓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安西軍!那支被打散、被認為已經徹底消亡的鐵軍!竟然如同幽靈一般,穿越了連吐蕃最勇敢的獵人都視為絕域的莽莽昆侖雪山!襲擊了他們從未想過會被攻擊的、溫暖的後花園——泥婆羅!還…還割走了泥婆羅王的首級!
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失敗!這是對整個吐蕃王朝尊嚴最赤裸裸的踐踏!是最惡毒的羞辱!是夫蒙靈察代表大唐皇帝,狠狠抽在赤松德贊臉上的帶血耳光!
“安西軍…竟敢…竟敢如此!” 赤松德贊猛地從寶座上站起,英俊的臉龐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胸膛劇烈起伏!泥婆羅王是他的藩屬,是他牽制天竺、拱衛西南的重要棋子!更是他“天可汗”威儀的一部分!如今,王都被破,國王被殺,首級被奪…這消息一旦傳開,那些本就搖擺不定的甦毗、羊同、白蘭等附屬部落會怎麼想?那些剛剛被壓下去的反對聲音…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夫蒙靈察能翻越雪山奇襲泥婆羅,那他…他會不會有朝一日,也突然出現在邏些城下?!那些傳說中連犛牛都爬不上去的雪山絕壁,真的能擋住這群復仇的惡魔嗎?
“贊普!” 一名負責邏些城防的萬夫長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邏些…邏些城防…是否…是否需要…”
“閉嘴!” 赤松德贊厲聲打斷他,但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惶卻被論莽羅支敏銳地捕捉到了。
“贊普息怒。” 論莽羅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凝重,“夫蒙靈察此舉,意在震懾!他孤軍深入,兵力必然有限!絕無能力威脅邏些根本!當務之急,是立刻封鎖泥婆羅方向所有山口!增派精銳斥候,務必找到這支唐寇的蹤跡!同時…”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泥婆羅王雖死,但其子尚在。我們應立刻派兵進入泥婆羅,扶立新王,穩定局勢,並借此機會,徹底掌控泥婆羅軍政!絕不能讓唐寇在西南埋下釘子!”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蠱惑︰“贊普,唐寇此舉,恰恰暴露了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只能行此險招,妄圖擾亂我方後方!如今李唐內部叛亂未平,潼關戰事膠著,甦定方在河東疲于奔命…正是我們與拔野古、回紇會盟,給予李唐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只要拿下長安,誅殺李琰!夫蒙靈察這支孤軍,不過是無根浮萍,遲早覆滅!”
赤松德贊胸膛起伏,臉色變幻不定。論莽羅支的話,像一劑強心針,暫時壓下了他心頭的驚濤駭浪。是啊,長安!只要拿下長安!一切恥辱都將被洗刷!一切威脅都將煙消雲散!
他緩緩坐回寶座,眼中重新凝聚起鷹隼般的銳利和屬于高原雄主的狠戾︰“大論所言極是!傳本贊普旨意︰即刻封鎖西南山口!調動禁衛軍一部,由你親自統率,火速進入泥婆羅!扶立新王,清剿唐寇余孽!同時…” 他猛地看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宮牆,望向遙遠的東方,“派出最快的信使!告訴阿史那敏和移地健!本贊普…同意他們的條件!會盟之期…就定在…黃河冰封最堅之時——!”
布達拉宮的金頂,在高原慘淡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邏些的鷹旗依舊高高飄揚,但一股來自雪山絕域的、帶著血腥和復仇氣息的寒風,已經悄然吹入了這座高原聖城的心髒,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冰冷的裂痕。長安的誘惑與雪域後方的威脅,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撕扯著年輕的贊普和他龐大的帝國。
長安•灞上•新墾軍屯
夜色如墨,寒風嗚咽著從簡陋土屋的縫隙中鑽入,吹得案頭那盞搖曳的油燈火苗忽明忽暗。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榻、一案、一櫃而已。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炭火燃燒的嗆人煙氣和濃郁苦澀的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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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裹著那件已經沾了不少泥點的銀狐裘,蜷縮在冰冷的榻上。左肩的箭傷在寒夜里如同無數細針攢刺,一陣緊過一陣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小腹深處那隱隱的、陌生的悸動。太醫署王燾那張欲言又止、充滿驚惶的臉,還有高力士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沉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
她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指尖冰涼。這里,竟然孕育著一個生命。一個…流著李唐皇室血脈的生命。這本該是天大的恩寵,是無數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機緣。可對她而言,在這風雨飄搖、殺機四伏的長安,這卻是一道催命符!張皇後那雙隱藏在慈和表象下的、如同毒蛇般的眼楮,仿佛就在這昏暗的燈光里冷冷地盯著她。
“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不得不弓起身子,牽扯到肩傷,痛得她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她連忙用沒受傷的右手捂住嘴,壓抑著咳聲,生怕驚動外面值守的護衛。咳聲止住,掌心卻留下一點刺目的猩紅。
她看著掌心的血點,眼神有一瞬間的渙散。潼關…河東…範陽…陛下…他怎麼樣了?這偌大的長安城,這搖搖欲墜的大唐江山…還有這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千斤重擔,竟都壓在她這早已不堪重負的肩頭。
絕望的陰雲,幾乎要將她吞噬。
就在這時!
“篤…篤篤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特殊節奏的敲擊聲,從土屋那扇簡陋的後窗傳來。聲音極輕,混雜在風聲中幾乎難以分辨。
婉兒猛地抬頭!黯淡的眼眸中瞬間爆發出銳利的光芒!這節奏…是朔方軍與長安密使約定的緊急聯絡暗號!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才知道!
她強撐著坐起身,忍著劇痛,悄無聲息地挪到後窗邊,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撥開窗栓。一股刺骨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
窗外,夜色深沉。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狸貓般敏捷地閃入屋內,隨即反手輕輕關上了窗戶。來人摘下蒙面的風帽,露出一張年輕卻飽經風霜、沾滿塵土的臉,眼神銳利如鷹,正是郭子儀派往長安聯絡的心腹校尉!
“上官待詔!” 李晟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急切,“末將李晟,奉汾陽王密令,星夜來見!”
“李校尉請起!快說!郭老令公有何示下?朔方軍…陛下…潼關如何了?” 婉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晟起身,警惕地掃視了一下簡陋的屋內,確認安全,才湊近一步,聲音更低︰“待詔放心!陛下雖仍在潼關,然龍體尚安!潼關有哥舒翰老將軍坐鎮,叛軍雖眾,急切難下!汾陽王已率朔方主力出靈武,正星夜兼程東進!然…” 他眉頭緊鎖,“河東甦老將軍被史思明主力與拔野古、回紇聯軍牽制于雀鼠谷一線,難以脫身!叛軍又焚毀沁水倉,斷我糧道!河東戰局…危若累卵!汾陽王最憂者,乃叛軍與胡虜合流,若其突破河東,南下與圍攻潼關之敵夾擊…則…潼關危矣!長安危矣!”
河東!又是河東!婉兒的心沉了下去。甦定方被死死拖住,郭子儀鞭長莫及…潼關背後,已經門戶洞開!
“郭令公…需要長安做什麼?” 婉兒強迫自己冷靜,聲音恢復了一絲往日的清冷。
李晟看著眼前這位臉色蒼白如紙、肩傷未愈、卻依舊挺直脊梁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敬佩和不易察覺的憐憫。他從懷中極其小心地掏出一個密封的銅管,雙手奉上︰“汾陽王密信在此!言…欲解河東潼關之危,關鍵在‘斷’!斷史思明與拔野古、回紇之盟!斷叛軍之糧!斷胡虜南下之念!然朔方軍遠在千里,難施巧力…長安…或可借力打力!”
婉兒接過冰冷的銅管,指尖微微顫抖。她走到油燈下,用指甲小心剔開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極緊的薄絹。借著昏暗的燈光,她快速掃過上面郭子儀那熟悉的、剛勁有力的字跡。內容不多,核心只有幾點︰利用拔野古與回紇、吐蕃之間本就存在的猜忌;策動叛軍內部如田承嗣等野心家;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與虎謀皮,也要阻止胡虜叛軍合流!最後一行字,墨跡似乎格外凝重︰“…事急從權!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長安…系于待詔!”
“非常之法…” 婉兒喃喃自語,握著密信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郭子儀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為了大局,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可以用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這封密信,既是托付,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鎖,更是一柄懸在她頭頂的雙刃劍!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搖曳的燈火,仿佛穿透了土屋的牆壁,看到了遠處那片在寒風中孕育著渺茫希望的新墾土地。青苗…破土…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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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看向李晟,那雙因傷痛和疲憊而黯淡的眼眸,此刻卻燃燒起一種近乎妖異的光芒,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李校尉!” 婉兒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立刻返回!告訴汾陽王…”
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如同刀刻斧鑿︰
“…‘灞上青苗已破土’!”
“…‘北地風雪…當有變’!”
“…長安…自有‘斷鏈’之策——!”
“…請他…務必…守住潼關!靜待…河東捷報——!”
李晟渾身一震!他雖不完全明白“灞上青苗已破土”的深意,但婉兒眼中那孤注一擲的火焰和話語中斬釘截鐵的決絕,讓他瞬間感受到了巨大的分量!這絕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傳話!
“末將…遵命!” 李晟不再多問,重重抱拳!他知道,這位看似柔弱的待詔,將要走出一步驚天動地的險棋!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將這決絕的回應,帶回給汾陽王!
身影如同鬼魅,再次融入窗外的黑暗,消失無蹤。
屋內,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油燈的火苗還在不安地跳動。
婉兒緩緩坐回冰冷的榻邊,左手下意識地再次撫上小腹。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再迷茫和恐懼,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神聖的決然。
孩子…娘親對不起你…未讓你生于太平盛世…
但…若娘親此計能成…
你或許…真能生于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
為了陛下…
為了大唐…
也為了…你…
婉兒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淬火精鋼般的鋒芒。她腹中的龍種,這柄懸在頭頂的雙刃劍,此刻,卻成了她手中最重、最意想不到的砝碼!一步踏錯,粉身碎骨。一步踏對…或許真能撬動這危如累卵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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