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蜥蜴人嚇蒙了,顧十七表示沒意思,發動撲克牌直接回家。至于他們蜥蜴人,改天再收拾吧。
離開地底。
顧十七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羅布泊沙礫的粗糲感,那是一種深入指紋、難以洗淨的干燥與死寂。
他曾以為,那片被稱為“地球之耳”的死亡之海,已是這世上最剝離人性、最令人心生敬畏的所在。
然而,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和靈魂,穿越數千里的風沙,重新踏入這座名為“禹州”的巨型城市時,一種比沙漠更深沉、更詭異的焦慮,瞬間攫住了他。
這不是對自然偉力的敬畏,而是對同類精心構築的、冰冷運轉的龐大機器的恐懼。
空氣里不再有沙漠夜晚那刺骨的寒冷和純粹的星空,取而代之的是粘稠濕熱的風,以及無處不在的、閃爍不定的靈鐵券市行情光幕。
摩天樓的外立面上,巨大的數字瘋狂跳動,紅色的漲幅刺激著每一個行人的眼球。街邊巷尾,茶館酒肆,甚至是他家樓下那間冒著蒸汽的包子鋪,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同一個話題——
“漲了!又漲了!”
“老王昨天全倉殺入‘神工重械’,一天就賺了我半年俸祿!”
“哎呀,早知道就該听券商會館那伙計的,把那點死期存銀都拿出來!存在銀號里真是虧大了!”
“怕什麼?王庭的資金都在里面,還能垮了不成?這叫與國同富!”
喧囂聲、狂熱的議論、夾雜著懊悔與貪婪的嘆息,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城市籠罩其中。兩輪大牛市……顧十七腦海里回蕩著這兩個字眼,胃里卻一陣翻江倒海。他在羅布泊邊緣與世隔絕的三個月,外面竟已天翻地覆。
他並非不諳世事的書生,相反,他曾是衙門經濟監的一名暗樁,專門負責查探各地銀號、工坊的異常資金流動。正因為見過太多光鮮亮麗背後的污穢與算計,他才選擇接受那次極端艱苦的羅布泊地質勘探任務,試圖用身體的極限勞累來洗刷精神上的疲憊與厭惡。
可他回來了,卻發現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更宏大的、更瘋狂的疲憊與厭惡之中。
回到家時,已是華燈初上。妻子林小蔓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就著一盞暖黃的琉璃燈繡著帕子,恬靜的側臉與窗外喧囂浮躁的世界格格不入。桌上擺著幾樣他愛吃的小菜,還冒著熱氣。
“回來了?”林小蔓抬起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喜和一絲擔憂,“瘦了,也黑了。羅布泊……很苦吧?”
顧十七放下簡單的行囊,走過去緊緊擁抱了她一下,妻子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還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是長久缺水和少言寡語的後遺癥。
洗漱吃飯,簡單的家常問候。林小蔓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幾個月來的瑣事︰鄰巷小李辭了工坊的差事,專職在家炒券,據說賺得盆滿缽滿;坊正大人挨家挨戶宣傳,要大家“信王庭,謀共富”;就連她自己去銀號取月例,都被櫃台伙計殷勤地推薦了半天的“王庭信用基財”。
顧十七沉默地听著,筷子下的飯菜漸漸失了味道。他心中的那片羅布泊,正在瘋狂地擴張,吞噬著他所熟悉的、珍視的一切。
終于,他放下碗筷,抬起頭,目光沉靜地看向妻子。
“小蔓,”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外面那兩輪牛市,你覺得正常嗎?”
林小蔓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大家都說好呀?靈鐵券市漲了,好多人都賺了錢,難道不是好事嗎?听說衙門財政也寬裕了不少,年前拖欠的工款都發下來了。”
“錢不會憑空生出來。”顧十七打斷她,眼神銳利起來,“小蔓,我在羅布泊,幾乎與世隔絕,反而想清楚了很多事。回來這一路,我看到、听到的,只讓我感到害怕。”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指著外面那一片燈紅酒綠、數字狂舞的世界︰“你看,像不像一個巨大無比的……賭場?只不過,莊家換成了衙門。”
林小蔓放下繡活,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緊繃的手臂︰“十七,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從回來就心神不寧。”
顧十七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面對妻子,將他壓抑了一路的分析和焦慮,傾瀉而出。
“好,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首先,實體工坊在凋敝,工作越來越難找,這是事實,對吧?但券市卻瘋漲。這說明資金沒有進入實體,而是在虛擬的池子里空轉。”
“其次,你還記得我們那點微薄的存銀嗎?存在‘匯通銀號’,年利不到百分之二。但現在,衙門通過各種方式,包括降低利錢、驛報鼓吹、券商會館推銷,甚至坊正上門,目的只有一個︰把民戶存在銀號里的錢,趕出來!”
“為什麼?”林小蔓不解。
“因為銀號和地方衙門都快被債務壓垮了!”顧十七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我以前在經濟監查到的那些舊賬……很多地方的父母官,為了在自己任期內做出政績,根本不管項目有無收益,瘋狂向銀號借錢搞建設。gdp他用了一個這個世界的類似詞‘靈產值’)好看了,他們升遷走人,留下的巨額債務卻成了下一任和銀號的爛賬!”
“之前,這些債務可以通過‘屋宅業’轉嫁。讓老百姓貸款買房子,債務分攤幾十年慢慢還。但現在,屋宅業垮了,這條鏈子斷了。”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眼神灼灼,“債務的窟窿還在那里,甚至更大了!怎麼辦?”
他指向窗外︰“衙門就想出了第二招︰逼民入市!制造牛市,吸引全民資金進入券市。2025年7月,民戶存銀減了1.1萬億靈銖,工坊減了1.46萬億,但這些錢並沒消失,只是轉進了基財、股票、券商和兩融系統!這叫資金搬家!”
“這不是市場熱,這是一場有計劃的調度!通貨膨脹在暗中逼迫你,讓你存在銀號的錢不斷貶值,讓你不得不把錢拿出來,投入他們設計好的風險池!就算你我再不願意炒股,他們也會通過降低利錢、輿論引導,甚至未來可能出現的‘幫助理財’,把我們那點保命的積蓄趕進去!”
顧十七的呼吸有些急促,仿佛又回到了羅布泊那令人窒息的沙暴中。
“然後呢?我們這些散戶,像小魚小蝦一樣沖進這個被精心制造出來的牛市里,買著各種听起來天花亂墜的‘基財產品’。你以為你在自主選擇?不,你是被送進了國家給你選好的池子里!我們投入的錢,最終流向了哪里?”
他自問自答,語氣冰冷︰“很多最終流向了官營工坊、地方平台、那些其實早已負債累累的上市字號手里!他們用這筆錢進行再融資,填補過去瘋狂投資留下的財政窟窿!小蔓,你看明白了嗎?這兩輪牛市,根本不是經濟繁榮的結果,它是目的本身!它是用全社會的積蓄,來填補地方財政的巨額虧空!這是一套針對地方債務的組合拳!”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遙遠的、象征著財富狂歡的喧囂隱隱傳來。林小蔓的臉色漸漸發白,她緊緊抓著顧十七的手臂︰“可……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如果大家都賺了錢……”
“賺了錢?”顧十七苦笑一聲,笑容里充滿了疲憊和嘲諷,“王庭的資金下場,根本不是為了賺錢,他們是來控盤的!確保牛市能吸引足夠多的資金進來。一旦上市公司拿到足夠的融資,目的達到,後面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我們賺的,可能只是賬面上的數字,而他們拿走的,是真金白銀。我們成了官營體系的現金流補給線,他們用股民的錢完成融資,分給我們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神秘感︰“而且,我懷疑……事情可能更糟。我在羅布泊,並不完全是地質勘探……我听到一些風聲,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王國這麼急切地需要集中如此海量的資金,除了填虧空,可能還有更迫切的需求。”
他拉著妻子回到桌邊,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簡單的輪廓︰“你看,這是我們的王國,這是東海……明珠島。”他避免直接說出那個敏感的名字,“王國最近的動向很不對勁。這麼多資金,一部分填了財政窟窿,剩下的呢?很可能變成了糧草、軍械、戰備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