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破雲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青城山的飛檐，王曉曉指尖的銀甲在箏弦上輕顫。三十三根弦突然齊齊嗡鳴，如蜂群振翅，驚得檐角銅鈴亂響。她抬眼望向雲海翻涌的東方，黛眉微蹙——三千里外的錢塘江，必有異變。
這具桐木古箏隨她百年了。當年師父將琴身浸入玉泉潭七七四十九日，又以龍涎香燻烤三年，弦軸嵌著南海珠貝，弦絲是西王母瑤池的冰蠶吐絲所制。尋常人彈來只是清越樂音，唯有她這般承襲了\"天音訣\"的傳人，方能借山川靈氣，讓箏聲穿透時空阻隔。
\"師姐，該下山采買了。\"小師妹抱著竹籃闖進來，發髻上還沾著晨露。王曉曉按住震顫的弦，箏尾瓖嵌的孔雀石映出她眼底的凝重︰\"替我帶些朱砂回來，要陳年老料。\"
三日前她夜觀天象，見紫微垣旁有客星犯主，其色如血。今早試音時，《流水》曲末竟自發生出金戈之聲，這是百年難遇的警示。她取過案上的龜甲，以指尖血畫了道傳音符，正待按在箏首，忽聞山下傳來馬蹄聲，密集得像急雨打在青瓦上。
\"不好！\"王曉曉推開窗，見二十余騎黑衣衛正縱馬闖過山門，為首者腰間懸著鎏金令牌，正是朝廷秘設的\"鎮玄司\"標志。他們手中的鎖鏈泛著黑氣，顯然是用來拘拿修行者的法器。
小師妹嚇得躲到柱後，王曉曉卻將古箏橫在膝頭，素手輕撥。《平沙落雁》的旋律淌出，本該清逸的樂聲此刻卻帶著金石之威，如無形長鞭抽向黑衣衛。當先那匹神駒突然人立而起，將騎手掀翻在地，其余馬匹也紛紛躁動，任憑騎士如何抽打都不肯前進一步。
\"是音殺術！\"鎮玄司校尉厲聲喝道，從懷中摸出面青銅鏡。鏡面射出紅光掃向閣樓，王曉曉只覺氣血翻涌，指尖的銀甲險些崩裂。她急轉弦勢，《十面埋伏》的殺伐之氣驟然彌漫，檐角銅鈴突然炸裂，碎片如暗器般射向黑衣衛。
趁亂之際，她將龜甲按在箏首，運力彈出三個泛音。那聲音細如游絲，卻穿透雨幕直上九霄，化作三道金光往東南而去。這是她向錢塘江畔的\"听濤閣\"發出的求救信號——那里住著她的師叔，當代最擅推演天機的周算子。
鎮玄司校尉見馬匹失控，竟親自提刀沖上石階。王曉曉足尖一點，帶著古箏飄出窗欞，衣袖翻飛間彈出《廣陵散》的破陣之章。琴聲撞上石階，竟裂開丈許寬的溝壑，將追兵阻在對岸。
\"傳令下去，封山三月！\"校尉在對岸怒吼，卻不敢貿然踏過琴音築起的屏障。王曉曉回望了眼雲霧繚繞的藏經閣，那里藏著天音訣的最後三卷，絕不能落入朝廷手中。她抱著古箏躍下懸崖，腰間的玉佩突然發燙，這是師叔的回訊到了。
玉佩上浮現出一行水紋字︰\"錢塘潮汛異變，有蛟龍欲借月食渡劫。\"王曉曉心頭一沉，難怪客星犯主，原來是水族要逆天而行。錢塘江底壓著大禹治水時立下的定海神針，若被蛟龍掙脫，江南七省都要化作澤國。
她踏著山間溪澗疾馳，古箏在懷中穩如磐石。每一步落下，都有清脆的泛音從足底升起，這是天音訣中的\"踏莎行\"步法，能借草木靈氣代步。雨幕中突然沖出只白鶴，翅尖系著張字條，是周算子的筆跡︰\"速攜"鎮魂箏"來，需借你弦音鎖住龍門。\"
王曉曉輕撫箏身，這具琴果然藏著玄機。她想起師父臨終前曾說，琴內封著上古夔龍的一縷魂靈，不到萬不得已不可驚動。如今看來，這場劫難遠比預想的更凶險。
行至半路，忽聞前方林中傳來嗚咽聲。撥開垂落的紫藤，竟見個穿綠裙的少女被纏在蛛網上，蛛絲泛著詭異的銀光。少女見她靠近，急忙喊道︰\"姑娘救我！我是錢塘江的河伯侍女，被妖蛛擄來的！\"
王曉曉剛要上前，卻見蛛網突然收縮，少女的臉瞬間化作八只復眼的怪物。她足尖點地後退，同時彈出《清心普善咒》，聖潔的琴音如流水沖刷，蛛絲竟開始融化。那妖蛛尖叫著撲來，口器中噴出黑霧，王曉曉旋身避開，古箏在她手中轉出個圓弧，《將軍令》的激昂旋律炸響，將黑霧震得煙消雲散。
\"原來是黑風嶺的蜘蛛精，竟敢冒充河伯部屬。\"王曉曉指尖翻飛，琴音化作無數細針，密密麻麻刺向妖蛛。這妖精修行不過五百年，卻敢在此設伏，定是受了蛟龍指使。蛛腿被琴音斬斷時，她听見妖蛛發出不甘的嘶鳴︰\"龍君說了，三月初三月全食，天下修行者都要死絕......\"
斬除妖蛛後，王曉曉發現它巢穴里藏著數十具白骨，頸骨上都有細如發絲的勒痕，顯然是被音波震碎了心脈。她心中寒意更甚，這蛟龍不僅要渡劫，還要借月食之力屠戮修行者，斷絕後患。
當夜宿在破廟時，古箏突然自行發聲，彈出段陌生的旋律。王曉曉凝神細听，竟是失傳已久的《鎮魂曲》殘章。她急忙取過朱砂，就著月光在箏弦上畫出符文，每畫一道，弦身便亮起微光。當最後一筆完成時，三十三根弦突然齊齊發光，如銀河倒懸。
\"原來如此。\"王曉曉恍然大悟，天音訣並非只有傳音之能。師父當年將《鎮魂曲》刻在琴身紋理中，需以修行者心頭血激活。此刻她指尖的銀甲已染上朱砂色，與琴弦共鳴時，竟能隱約看見錢塘江底的景象——條青黑色巨蛟正盤繞在定海神針上，鱗片間滲出的血珠滴入江水，讓潮汐都泛起鐵銹般的紅。
次日清晨，她在渡口搭上去往錢塘的畫舫。船行至江心時，突然有巨浪從水底升起，化作只巨手拍向船尾。王曉曉抱著古箏沖到甲板，彈出《乘風破浪》的急板，琴音化作道白玉長橋，將浪手攔在半空。
\"是龍君的先鋒！\"船夫嚇得癱在船頭，指著浪濤中浮現的無數青鱗。王曉曉卻注意到，那些所謂的\"先鋒\"不過是被妖力控制的魚群，真正的殺招藏在水下——團墨色漩渦正順著船底旋轉，要將整艘畫舫拖入江底。
她突然調轉箏弦，彈出段極輕柔的《搖籃曲》。這是她幼時听母親哼唱的調子，此刻融入靈力，竟讓狂暴的魚群漸漸平靜。漩渦的轉速也慢了下來，王曉曉趁機運起天音訣，將道傳音送入江底︰\"三月初三，我在龍門等你。\"
漩渦猛地收縮，化作道水柱沖天而起，在空中凝出行字︰\"屆時定取你弦骨做琴軫。\"王曉曉冷笑一聲，指尖在弦上劃過，《廣陵散》的尾聲如利劍般刺入水中，激起丈高的水花。待江面恢復平靜時，畫舫已駛出數十里，船頭的木雕貔貅卻不知何時裂開了細紋，那是被龍威震出的痕跡。
三日後抵達錢塘時，周算子已在碼頭等候。老道長的胡須比上次見面時白了許多，見到王曉曉懷中的古箏，眼中閃過驚嘆︰\"鎮魂箏果然認主了。\"他遞過個錦囊，\"這里面是錢塘江的潮汐圖，你看......\"
錦囊展開的瞬間，王曉曉倒吸口涼氣。圖上標注的月食時刻，恰與大潮汛重合。更詭異的是，龍門崖的位置竟被朱砂圈出，旁邊寫著\"七星連珠\"——當七顆凶星連成直線時，正是蛟龍沖破封印的最佳時機。
\"師叔，我們還有勝算嗎？\"她撫著微微發燙的箏弦，能感覺到江水深處傳來的躁動。周算子指著遠處的龍門崖︰\"那里是大禹治水時劈開的斷壁，崖頂有天然形成的八卦陣。你用鎮魂曲鎖住陣眼，我以畢生修為催動定海神針，或許能撐到月食結束。\"
說話間，江風突然變得刺骨。周算子從袖中摸出個青銅羅盤，指針瘋狂轉動，最後指向西北方︰\"鎮玄司的人也來了，他們想坐收漁翁之利。\"王曉曉望向岸邊，果然見數十個黑衣人正沿著江堤布防，手中的法器在陽光下泛著不祥的紫芒。
三月初三傍晚，烏雲開始吞噬月輪。王曉曉抱著古箏登上龍門崖，周算子已在崖頂布好了陣旗。六十四面黃旗按八卦方位排列，每面旗上都畫著不同的音符，這是將樂理與陣法結合的\"八音陣\"，能放大她的箏音威力。
\"記住，亥時三刻月全食最盛，那時蛟龍的妖力也最強。\"周算子將支玉笛塞給她，\"若鎮魂曲被破，就吹這個，能召來天雷助陣。\"他轉身走向崖邊，長袍在罡風中獵獵作響，\"我去穩住神針，這里交給你了。\"
王曉曉剛將古箏擺在陣眼，江面上突然升起濃霧。霧氣中傳來鱗片摩擦的聲響，越來越近，帶著濃烈的腥氣。她深吸口氣，指尖落在弦上，先彈出段《靜虛吟》靜心，待心神合一，才轉入《鎮魂曲》的開篇。
第一聲琴音落下時，崖頂的黃旗突然亮起，六十四道金光匯入箏弦。王曉曉感覺有股暖流從腳底升起，順著經脈注入指尖，眼前竟浮現出無數人影——那是歷代天音訣傳人的虛影，正與她一同撥動琴弦。
\"小姑娘，憑你也想攔住本座？\"濃霧中傳來巨蛟的聲音，震得崖石簌簌發抖。王曉曉卻不答話，只是加快了彈奏的速度。鎮魂曲的旋律如鎖鏈般沉入江底，她看見巨蛟身上的鱗片開始剝落，露出下面布滿符咒的血肉——那些都是大禹時期的修士刻下的封印。
亥時將至，月亮徹底被陰影吞噬。江面上突然掀起百米巨浪，巨蛟的頭顱沖破水面，兩只燈籠大的眼楮盯著崖頂。它張口噴出團黑霧，落地化作無數小蛟龍，沿著崖壁爬向王曉曉。
\"來得好！\"她猛地變調，《十面埋伏》的殺聲震天而起。琴音化作道金色屏障，將小蛟龍盡數攔在陣外。但巨蛟的本體已開始沖擊定海神針，江底傳來沉悶的巨響，連崖頂的岩石都在共振。
就在此時，西南方向突然傳來陣破空聲。王曉曉眼角余光瞥見，數十道黑影正踩著飛劍趕來，為首者正是青城山遇到的鎮玄司校尉。他們竟在此時發動偷襲，青銅鏡射出的紅光直取她後心。
\"卑鄙！\"王曉曉急中生智，左腳踩住根低音弦，右手繼續彈奏鎮魂曲，左手騰出撥動高音弦，同時發出兩道音波——一道震向小蛟龍，一道迎向鎮玄司的偷襲。但分心之際，巨蛟抓住破綻，尾巴如鋼鞭般抽向定海神針，那根萬年玄鐵鑄就的神針，竟被抽出寸許裂痕。
\"曉曉！\"江底傳來周算子的痛呼。王曉曉心頭一緊，指尖的銀甲突然崩斷，鮮血滴落在箏弦上。就在血珠滲入琴身的剎那，古箏發出聲龍吟般的清越共鳴，三十三根弦同時亮起，將她的身影托在半空。
\"原來這才是天音訣的真諦。\"王曉曉恍然大悟，師父說的\"借天地為琴，引眾生為弦\"並非虛言。她閉上眼，不再刻意控制手指，任由血脈與箏弦共振。那些曾被她以傳音術幫助過的人——迷路的樵夫、患病的漁女、趕考的書生——他們的感激之情此刻都化作靈力，順著風、順著水、順著大地脈絡匯聚到龍門崖。
鎮魂曲的旋律突然變得無比宏大，不僅籠罩著錢塘江，更傳遍了大江南北。巨蛟發出痛苦的嘶吼，它身上的封印開始發光，定海神針也重新穩固在江底。鎮玄司的黑衣人被音波震得倒飛出去，青銅鏡紛紛碎裂。
當月牙重新出現在天際時，巨蛟的身軀開始潰散，化作點點青光融入江水。王曉曉抱著古箏坐在崖頂，看著朝陽從江面升起，將浪花染成金紅色。周算子蹣跚著從崖下爬上來，須發皆白，卻笑著豎起大拇指︰\"好丫頭，比你師父當年還厲害。\"
遠處傳來鎮玄司撤退的馬蹄聲，王曉曉卻突然笑了。她撥動琴弦，讓道傳音越過千山萬水，回到青城山︰\"小師妹，記得把我的朱砂收好。\"箏尾的孔雀石映著初升的太陽，折射出彩虹般的光，那是無數被拯救的生命在回應她的弦音。
三日後，錢塘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漁民們說，夜里常能听見江面上有古箏聲飄過，那旋律溫柔又有力，像是有人在守護著這片水域。而在龍門崖頂，留下了三十三道深淺不一的刻痕，如同時光在岩石上彈奏的永恆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