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宮補腹記
玉皇大帝張興東是被髒腑灼痛驚醒的。紫宸殿的夜明珠還在散發著幽光，他猛地扯開龍袍前襟，胸腹處的雲錦被冷汗浸得發皺，指尖撫過皮肉時，竟還殘留著髒器被拖拽的黏膩觸感。
這已是他第七夜做同樣的夢了。
夢里總在凌霄寶殿的萬仙宴上。他正執杯接受眾仙朝賀，忽有陣陰風自殿柱後卷出，化作個青面獠牙的鬼差，手中銀剪泛著太陰寒氣。那剪刀破開龍袍時的裂帛聲，此刻仿佛還在耳畔——接著便是五髒六腑被生生拽出的劇痛，他看見自己的肝腸落在玉案上，沾著的金箔果屑還在微微顫動。
“陛下？”侍立在殿角的太白金星被驚醒，見玉帝正撫著小腹急促喘息，案上的玉圭竟自行滲出朱砂般的血珠。老神仙掐指一算，臉色驟變，“昨夜三更，兜率宮的八卦爐無故傾翻，爐中三昧真火竟化作血水！”
張興東掀開被子起身，龍靴踩在金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登基三千七百年來，天庭法器從未有過如此異象。更讓他心驚的是，每次夢醒後，胸腹處總會多出道淡紅色的印記，像片初生的雲霞，卻在第七夜的此刻，已深得近乎紫黑。
“傳赤腳大仙。”玉帝聲音發顫，指尖觸到那印記時，竟感到皮肉下有東西在輕輕蠕動。
赤腳大仙趕來時，草鞋上還沾著瑤池的露水。他剛按住玉帝腕脈，臉色便由紅轉白︰“陛下丹田處的仙氣……像是被什麼東西啃噬過，正順著經脈往外滲！”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琉璃碎裂的脆響。掌司珍寶的廣目天王跌跌撞撞闖入，捧著個裂成蛛網的琉璃盞︰“陛下！鎮殿的‘聚靈盞’碎了！里面的靈液全變成了血水！”
盞中殘液滴落在地，竟在金磚上蝕出個個小孔。張興東盯著那些孔洞，忽然想起夢中被開膛破肚後的景象——他的心髒滾落在地時，正砸翻了案上的聚靈盞，靈液混著血水流淌，在金磚上燒出的痕跡，與此刻分毫不差。
“孤的髒腑……”玉帝喉結滾動，“分明被掏出了。”
太白金星突然指向殿外。晨曦中，南天門外的望仙閣竟滲出縷縷血絲，那些血絲順著飛檐蜿蜒，在匾額上織出個詭異的“補”字。掌司天工的魯班仙師匆匆趕來，捧著的墨斗線突然繃斷，線頭化作只血色小蟲，鑽進了地磚縫隙。
“啟稟陛下，”魯班仙師聲音發顫，“三界所有針線，昨夜都生出倒刺，連織女的天絲都纏成了死結。”
張興東撫著胸腹的手猛地收緊。那道紫黑印記下，忽然傳來細密的刺痛，像是有無數針腳正在皮肉下縫合。他想起夢中被掏空後的景象——當劇痛化作麻癢時，他看見個穿青布長衫的老者，正用銀線將他的髒腑一一歸位，針腳在月光下泛著銀光，與此刻體內的觸感如出一轍。
“那老者……”玉帝忽然開口，“袖口上繡著個‘縫’字。”
此言一出，殿內仙官齊齊變色。太白金星翻出塵封的《天工秘錄》，書頁自動翻到某卷，上面畫著個手持針線的仙人，正是三百年前被逐出師門的神裁縫。傳說這位裁縫曾修補過女媧補天時遺落的五色石，卻因私補凡人魂魄，被打入下界忘川河畔。
“神裁縫……”太白金星指尖點著畫像，“他修補的東西，都會留下‘活線’，能隨器物自行生長。”
正說著，殿外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千里眼手搭涼棚望向南天門，驚得跌坐在地︰“陛下！忘川河的河水倒灌上天了！河面上漂著無數針黹，都繡著……繡著您的龍袍紋樣！”
張興東跟著眾仙趕到南天門外時，只見渾濁的河水正順著雲層縫隙漫延，水面上的絲線在風中織成巨網，網眼處滲出點點金光。他忽然感到胸腹處的印記正在發燙，紫黑色正順著血脈向四肢蔓延，所過之處，仙骨竟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是‘裂魂咒’。”太白金星祭出拂塵掃向河面，卻被絲線纏住，“有人以神裁縫的針腳為引，用忘川水浸泡過的怨魂絲線，在您體內織了鎖魂網！”
話音未落，河水突然沸騰起來，從中浮出個巨大的木筏。筏上坐著個青衫老者，正是畫像中的神裁縫，此刻他手中的銀線正滴著河水，每滴水珠落地，都化作個掙扎的鬼影。
“玉帝陛下，”神裁縫抬頭時，露出雙沒有瞳仁的白目，“三百年前您說我私補魂魄是逆天，今日便讓您嘗嘗，髒腑被補成傀儡的滋味。”
張興東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舊事。那時神裁縫為救被天雷劈碎魂魄的凡人孩童，用自己的仙元混著天絲補魂，卻被他以“擾亂輪回”為由廢去仙骨，打入忘川。此刻老者袖口飄動，露出腕上道猙獰的疤痕，正是當年被斬仙刀所傷的印記。
“你要如何？”玉帝的聲音在發抖，體內的絲線突然收緊，讓他彎下了腰。
神裁縫突然笑了，笑聲里混著無數怨魂的哀嚎︰“我要您親身體驗，被人拆開又縫合的滋味。您的仙元會順著我的針腳流進忘川，滋養那些被您視為螻蟻的魂魄。”
他手中銀線突然暴漲，如毒蛇般纏向張興東。就在線端即將觸到玉帝胸腹時，西天方向突然飛來片菩提葉，葉片落在絲線上，竟燃起金色火焰。神裁縫驚呼著後退，那些怨魂絲線遇火便化作青煙，露出絲線中心包裹的點點金光。
“那是……”太白金星突然睜大眼，“是三百年前，神裁縫補魂時耗損的仙元！”
張興東望著那些金色光點，忽然明白過來。神裁縫看似報復，實則是借忘川怨魂之力，將自己當年被廢去的仙元織成絲線，以“裂魂咒”為引還給他。而夢中的開膛破肚，不過是仙元回歸時撕裂舊傷的幻象。
“您看這針腳。”神裁縫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指著張興東胸腹處的印記，“我用忘川河底的千年冰蠶絲，把您三百年前因斬妖而受損的仙根也一並補了。”
玉帝解開龍袍，那道紫黑印記正慢慢褪去，露出下面細密的銀色針腳，如星河般在皮肉下流轉。他忽然想起昨夜夢中，老者縫合他髒腑時，特意將顆跳動的金光放在心尖——那正是當年他為護蒼生，被凶獸利爪掏走的半顆心元。
“傳孤旨意。”張興東轉身望向眾仙，“恢復神裁縫仙籍，在天庭設‘補魂司’，專司魂魄修補之事。”
當神裁縫的銀線最後收束時，南天門外的忘川河水開始退去，水面上的針黹化作漫天星雨。張興東撫著胸腹處溫熱的皮膚，忽然懂得所謂天道，從不是冰冷的規矩，而是知過能改的溫度。
三日後，太白金星在紫宸殿呈上件新制的龍袍。衣襟內側，神裁縫用天絲繡了片菩提葉，葉面上的紋路，正是當年修補玉帝髒腑的針腳。
夜深時，張興東再次入夢。這次他坐在忘川河畔，看著神裁縫為個孩童縫補碎裂的魂片，銀線在月光下織成護魂的繭。他伸手觸踫那繭，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像極了自己胸腹處正在生長的新肌。
夢醒時，朝陽正透過窗欞照在衣襟上，菩提葉繡紋泛著金光，將滿殿的夜明珠都比得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