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響過第七聲,老梅枝頭的最後一瓣枯花終于墜地。
那花落地無聲,卻在觸及棋盤的一瞬化作一滴赤金,滲入木紋深處。棋盤隨之輕顫,仿佛某種沉睡已久的脈搏被重新喚醒。
夏澤與玉美人仍立于梅下,二人白發如雪,衣袂卻未染塵。
“它醒了。”玉美人輕聲道。
棋盤中央,“眠”字棋的赤紅光澤忽然斂去,化作一片溫潤的乳白。棋中幼龍睜眼,瞳仁里映出兩枚細小的棋子——一枚“生”,一枚“歸”。
幼龍張口,吐出一縷極淡的霧氣。霧氣升至半空,凝成一面水鏡。
鏡中景象流轉︰
稷下學宮的鐘聲已啞,取而代之的是朗朗書聲。罪人們坐在青石階上,膝頭攤開竹簡,指尖沾墨,眉間卻不再有戾氣。最末一排的少年,正是當年那白衣幼龍所化,他執筆的姿勢笨拙,卻極認真,腕間銅鈴輕響,與書聲相和。
鏡光再轉︰
玉門關外,黃沙深處,一株野菊破土而出。花未開,根須已纏住一截斷戟。戟上銅鈴殘破,卻在根須纏繞處滲出淡金色的光。守關將士卸甲歸田,最後一柄長戟被投入熔爐,鑄成一口小小的銅鐘,鐘身紋路如龍鱗。
鏡光三轉︰
未央宮舊址,倒立的書院已正立。門楣上仍無字,只懸一口銅鐘。鐘下,魯空子盤膝而坐,銅燈置于膝頭,燈罩內魚龍已老,尾鰭分岔如枯枝,卻仍固執地追逐燈焰。老人指尖輕撫燈罩,低聲道︰“囚于燈,囚于影,囚于書……終歸是囚于人心。”
水鏡驟碎,化作細雨,落在棋盤上。
“它看見了。”夏澤抬手,指尖接住一滴雨,雨水中浮出幼龍的眼,“它看見了我們的局。”
玉美人莞爾︰“那便讓它也下一子。”
她取下發間木簪,簪頭雕著一朵野菊。輕輕一折,簪斷,菊瓣散落,竟化作一枚小小的黑子,落在棋盤西南角。
黑子落定,棋盤忽然傾斜。
二人腳下大地隨之翻轉——
老梅倒懸,銅鈴墜向天空;棋盤如舟,載著他們沉入地脈深處。
黑暗中,有光自地心升起。
那是一株巨大的野菊,根須穿透岩層,花盤托著一座倒立的城。城中樓宇皆由書簡築成,街巷間流淌著淡金色的風。風過處,銅鈴自鳴,書頁自翻。
“這是……”玉美人伸手,風穿過指縫,竟帶起一串細小的銅鈴聲,“人心深處的學宮。”
夏澤覆眼白綾無風自揚,空洞的眼眶里,龍瞳緩緩轉動,映出城中景象︰
——白衣少年已長成青年,仍坐在青石階上,膝頭竹簡卻換成了一卷空白的羊皮。他執筆不落,似在等待什麼。
——魯空子的銅燈碎裂,魚龍游入風中,化作一條巨大的虛影,盤旋在學宮上空,尾鰭掃過之處,書頁紛紛化作白蝶。
——甦妲己的紅線早已斷,線頭卻纏住了倒立城門的銅環。她立于門下,素衣染血,指尖仍保持著纏繞的姿勢,仿佛在等待有人從門內走出。
“他們在等我們。”玉美人輕聲道。
夏澤卻搖頭︰“不,他們在等自己。”
他抬手,掌心“眠”字棋浮現。棋子已非赤紅,而是一片透明的青,內里的幼龍卻不見了。
“它去了何處?”玉美人問。
夏澤指向倒立城的最深處——那里有一口井,井沿雕著龍紋,井底卻是一片漆黑。
“它去尋自己的心了。”
二人向井走去。每一步落下,腳下便生出一朵野菊,花瓣托著他們的影子,不讓其墜入虛空。
井邊,坐著一個白衣童子,面容與幼龍有八分相似,卻更稚嫩。童子手中捧著一枚無字棋,棋面裂紋中滲出淡金色的光。
“阿澤,”童子開口,聲音像檐下雨滴,“我找不到‘卒’了。”
夏澤蹲下身,指尖輕觸童子發心︰“‘卒’已化蝶,蝶已化風,風已化書聲。你無需再尋。”
童子歪頭︰“那我是誰?”
玉美人俯身,指尖輕點童子眉心︰“你是棋盤最後一子。”
童子笑了,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沒入井中。
井底忽然傳來龍吟。
吟聲清越,如千萬少年齊聲誦書。倒立之城隨之震顫,書簡樓宇紛紛倒塌,化作漫天白蝶。蝶群聚成一條長龍,龍身無鱗,唯有書頁為甲,鈴音為骨。
龍首低垂,正對夏澤與玉美人。
“籠已破,鈴已碎,”龍口吐人言,聲音竟與夏澤一般無二,“天下無牢,人心無鎖。然,無鎖之處,亦有囚徒。”
夏澤抬眼,龍瞳與龍首對視︰“囚徒是誰?”
龍首轉向玉美人︰“是你。”
玉美人怔住。
龍首再轉,望向夏澤︰“亦是你。”
棋盤忽然自地脈深處升起,重新平展于梅下。
老梅仍枯,銅鈴仍響。
夏澤與玉美人仍並肩而立,仿佛從未離開。
只是棋盤上多了一枚新子——
一枚透明的棋子,內里有蝶影翩躚,龍影游弋,卻獨獨不見人心。
“原來如此。”玉美人輕嘆,“我們布了一生的局,竟忘了布自己。”
夏澤覆眼白綾終于落下,露出空洞的眼眶。龍瞳已不見,只剩一片澄明的黑。
“那便補一子。”
他取過玉美人發間最後一瓣野菊,按在棋盤天元。
菊瓣化子,棋子落地生根。
棋盤上所有棋子忽然消失,只剩這一枚,潔白如雪,花心一點赤金,正是幼龍的眼。
風過,老梅枝頭的銅鈴墜下,正落在棋子上。
鈴身裂紋盡消,唯余一道龍鱗紋,紋中滲出細小的字︰
“籠外風雨,籠內書聲;繩不斷,寂不滅,天下太平。”
夏澤與玉美人相視一笑。
笑聲未落,二人身影已淡,化作兩縷清風,纏繞著銅鈴,升入空中。
鈴聲響徹王城,經久不息。
……
多年後,稷下學宮新立一碑。
碑無字,只刻一枚棋形凹槽。
每年秋分,有白衣童子攜野菊而來,將花插入凹槽。
花入碑,碑便輕響,如一聲極輕的“叮”。
童子側耳听,听罷便笑,笑聲像雪里第一縷春。
碑後,老梅已枯,枯枝上仍懸銅鈴。
鈴身裂紋盡消,唯余一道龍鱗紋。
紋中,隱約可見兩道並肩的影子,一執黑,一執白,正于無聲處,下那局未完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