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平回到總公司一周後,被安排到環湖地產公司下的一個門窗車間上班,代替請了三個月產假的統計員小孫。志平那天早上被送來時才發覺,原來車間就在火車貨運站附近的一個老舊廠房里,前面一排高大的老式車間,後面有排瓦房,是員工住宿或食堂。小孫早已將財務報表做好,等著清點交接,挺個大肚子的孫會計,胖的變形。志平都覺得天涼了,穿著長袖外套,但孫會計卻只套了個長裙,光著兩條滾圓的大腿在車間里走來走去,志平只覺得自己弱不禁風了。
孫會計忙著交代志平哪些物品,哪些財物,然後一一清潔完畢。這種帳實交接志平來來回回去了江西又離開的,不記得交接多少次了。他跟著車間吳主任把物品清理完,簽了字就投入車間工作中了。
吳主任把幾個班組長湊在一起開了個會,主任給大家介紹了張志平,並歡迎張志平來門窗車間上班,表揚了張會計帶病工作的精神。
等大家呱嗒呱嗒的鼓掌時,志平什麼也沒有說。他心里老想著“帶病工作”四個字,第一次覺得表揚的話听起來也這麼討厭。
他默默地望向車間里走來走去的工人,雖然他一個也不認識。
志平只覺得矮胖的吳主任像是持著大夾子到處夾人的大螃蟹。雖然主任只是只言片語,也沒說的那麼明確,但志平一句也不提自己的病,他只想安心工作,有時間就多看書,練氣功,他要改變自己,適應糖尿病的人的正常生活狀態。
他躲在房間宿舍時,關上門就是自己的世界,任何人也打擾不到他了。他想到自己生病後,馬廠長,姜姚去看他,然後父親千里迢迢趕過來;離開九江時,小陳阿姨為他餞行並鼓勵他往前看;回到家後,雲姐,曉峰哥讓他練氣功的話;母親偷偷的淚水和妹妹強顏歡笑,以及前幾天妹妹在車站說的那番話,都讓志平心里波瀾起伏。
他覺得這段時間陪他的人特別多,他有種過春節那般熱鬧似的。但此時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躲在火車站附近的車間宿舍里,便頓覺冷落淒涼了。
而他必須要慢慢地接受這漫長而真實的糖尿病了。
志平像是這里的過客,他除了統計一下車間的產量和庫存,其他就什麼都不多問,食堂里幾個人吃飯?大師父叫什麼名?他都不知道。他像一個蜷縮的刺蝟,從不願張開自己,也不管別人的開心與否,他只是在乎自己內心對生病的身體適應過程。
車間外面是一個長滿荒草的院子,志平每天早早起來,站在荒草邊上的一片沙地上練氣功。姐夫寄過來的六字訣,志平仔細研究每一張圖的一招一式,然後根據文字做一些吸氣吐納的動作和意念。
六字訣志平早年了解過,現在他盡量準確到位做好動作。他有時竟然頭腦發熱的幻想會不會有一天胰島會水到渠成的分泌胰島素呢?
練六字訣的時候需要陰陽平衡,清晨五點天還沒完全放亮,志平悄悄的起床,洗把臉便悄悄地來到大院高牆邊上,面對著東方微微放亮的天空,認認真真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如此吐故納新三次後,才開始練習噓呵呼嘶吹吸六字。每個招式都是左右對稱的動作,然後緩緩呼吸,氣沉丹田,直到熱氣行遍全身,每一個字約五分鐘才完,那一套下來就半小時左右了。
有時候天光微亮,食堂師傅一開門看到一個人影在運動,緩緩動作便很驚訝,等看到是小會計時便又悄悄掩上門。志平只顧練功,仿佛忘了世間的一切。
志平完成整套動作後,頓覺神清氣爽,精神飽滿的走進食堂,老師傅才客氣的跟志平打聲招呼,志平點點頭拎著一瓶開水回房間去了。
天天如此,志平一點也不覺得早起的煩惱。
工人下班回去的時候,傍晚太陽還沒落山,余暉落在大院里的秋草上,明亮而溫暖,天空藍得像是水洗過一樣干淨。下班後的大車間安靜的可以听到秋蟲的唧唧聲,志平對著西邊的湛藍天空的一角,默默的重復著早晨的動作。他總是讓丹田的氣在胰島位置多停留一會,嫌棄的工人也許能讓胰腺恢恢復吧,只是他目前還沒有能達到運氣,在周深循環的功能。姐夫告訴他,如果能周身行氣,打通病灶,那就是百病根除了。志平迫切的希望自己能達到如此的氣功循環境界。
二
志平上班已經快一個月了,離發病期也有兩個多月。上次志英妹妹在跟他說的窗口期,他一直記著日期,在發病的三個月之內,一定要徹底的檢查一下各項抗體。
星期五一大清早,志平起來只練了兩套,自覺渾身微微冒汗時,便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穿過空蕩蕩的西站貨場,順著烏黑的小路一直騎到長江西路再拐過來,就是市第一人民醫院了。
志平熟門熟路的去了門診,然後找了二樓的內分泌科。一個矮矮的老頭,臉色紅潤,頭發幾乎掉光,碩大的腦門在病人面前晃來晃去。等到志平時,他盯著看了看志平,問怎麼了,志平便把在南昌醫院看過的檢驗單拿出來。老頭看的很仔細,半天他又抬頭看了看志平,遺憾的說這已經是確診了,而且是這些指標不是一般醫院都能檢查的,這個醫院至少是三甲吧?南昌二院肯定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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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平輕聲的說︰“是,那我今天來檢查一下胰腺恢復情況,這是有窗口期嗎?我這幾個月一直很注意保護身體。”
老頭仿佛才明白,年輕人是要來檢查一下項目的,可從c 的數值來看,已經沒有希望恢復了。他對志平說,不是每一個病人都有窗口期的,臨床實踐中,c 值低于正常範圍,就不存在窗口了。再說血糖是個動態持續,你要一直保持血糖在4和6之間,吃多少飯,走多少路,心情不好或者悲傷都不能影響到你,血糖值正常c 才有可能恢復。而且c 值在最低範圍里,而你已經是最低之外了,所以幾乎沒有恢復可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一定不要相信什麼根治的說法,沒有的,只有堅持用胰島素才可能穩定血糖,否則一切的其他辦法都是瞎折騰,這是有損身體的。
控制平衡狀態也非常不容易,除了對所有食品和蔬菜,水果,含糖量的精通之外,還要會搭配適量的藥量變化,總之是個非常不容易的事實。
這番話說的志平心灰意冷,他內心早已知道這個毛病並沒有對癥的藥方,只有接受現實。他看到了醫生說的中肯便問他練氣功好不好呢?
“練氣功當然好的,它也是一項運動嘛,只要參考配合的呀。”志平這才明白,氣功並不是功夫,原來是項運動,怪不得每次練完後精神極好,胃口也好,只是不敢多吃,原來是一項運動。
來找老頭看病的人很多,漸漸排隊了,志平覺得自己該問的都問清楚了,後面接下來的人越來越多,志平慢慢轉身離開這里。沿著走廊下去時,他听到後面兩個婦人在邊走邊說話。
“今天好多人在找朱主任,他是真專家呀。”
“哪個不講朱主任耐心不怕煩,而且醫術高明,他經常去合肥大醫院會診呢。”
志平這才想起,剛來給他看病的說窗口期的老頭就是大名鼎鼎的朱濟民主任。志平忽然毫無道理的覺得朱主任水平也沒有傳說中那麼高超,對他的判斷也是不準確吧?
志平從門診大樓下來時,他還能看到朱主任的號排著長長的隊伍,單單一個內分泌科就有那麼多人在排著隊了。
志平想到以後再也別來這倒霉的地方了,轉身一看到門診大廳里救死扶傷幾個毛體字,便又覺得醫院並不是倒霉地方,倒是延長病人生命質量的地方,只是現在像朱主任這麼好的醫生很少了。
到車間後,志平的心情又跌落到別人看不出來的境地里,他只是默默的做自己該做的事。這幾天夜里,志平很容易低血糖,吃過晚飯到睡覺前還在床上看一會書,肚里就一頓嘰嘰咕咕。志平感覺到餓了,晚上便吃兩塊餅干。有時志平已經睡著了,忽然難受的醒來,心跳蹦蹦的跳,一摸身上一層細汗,這是低血糖好久的癥狀,便又爬起來喝一杯牛奶,才蒙頭睡去。可他又睡不著,心里想著頻繁的低血糖。那只是晚飯吃少了,還是練氣功的原因。朱主任說過,原來氣功也是要運動,那麼他每天三次的運動也等于消耗能量,所以出現低血糖偏是這個原因,志平過幾天到醫院測了個空腹就回來,要十點以後才有化驗結果出來。
所以有時候志平就測尿糖,而所有迪奧,是滯後的測量結果。血糖對高了,直到產生尿液才測出的結果肯定是滯後的。但血糖又沒辦法時時測的那麼精準,只能估計著真的藥量和食物飲食的多少,二者之間求個平衡罷了。
醫院回來的那天傍晚,工人都走光了,志平坐在落日滿地的大院里,今天他不想練功了,心里一直期盼著種種身體的反應,都被朱主任三言兩語否定了,他沒法反駁朱主任的說法,但自己仔細回憶氣功後,不僅氣色紅潤,經常出現的低血糖是否是胰島功能恢復呢?志平並固執地認為自己的病在病人身上,因此醫生哪里知道呢?知道那麼準,不同時間段的身體翻譯,我要自己堅持胰島恢復,那就是恢復了唄,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病也只有自己最清楚,其他人不過都是經驗之談
可是當志平冷靜下來後,便覺得自己確實也是幻想的,朱主任不僅是經驗之談,醫院里的介紹里說朱主任也是多年的糖尿病患者,如此一來,他是自我感悟了,還有什麼好壞好懷疑的呢?血糖就是高了。
志平坐在大院里的石頭凳上,最後一絲天光也暗淡下來了,他發狂地想著那些高血糖的血液會摧殘眼楮,會摧殘腳底,會摧殘到心髒。那些血液像有毒,瘋狂的在身上洶涌,它流過肝腎肺脾胃。最後一抹亮光被黑暗吞沒,極品悲哀的坐在石頭上也快成了一塊石像了。
食堂里的晚飯,主任早已吃過,躲在房間里看電視去了。食堂老師傅還坐在餐桌上等志品,不知過了多久,志平像是似幽靈一樣走進食堂,自己拿起一個饅頭和半碗熱乎乎的飯,熱乎乎的菜回到房里上。樓師傅在悄悄的關了門,一個人體會到里面的小房間,一切又重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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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平不知道大師父姓,名知道師傅是單身一人,一輩子只會燒大鍋菜,早年在學校食堂後來全市統一營養餐,他又斷斷續續回到工地食堂,企業食堂。老師傅屬于社會最底層的,他不愛說話,只是默默地買菜做飯,他沒有上過學,只會寫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在用同音字代替復雜的素菜名。
志平忍不住教他正確寫法時,他笑笑說“不學了,學不會”便自嘲地說︰“再干兩年不干了”。志平不知道張師傅再干兩年會去哪里,但他想到自己如果以後娶不到老婆,也學門手藝,年輕時自顧自,老了就去妹妹家吧,她一個人在房間,讓你想到單身的老師傅,想到自己的病軀和未來,嘆了一口氣,便怔怔的發呆。他忽然覺得老傅待他是最好的人,不以一種同情的眼光來看他,總是耐心的等他練氣功,有時候志平坐三輪車去市里書店回來的晚,羅師傅像是父親一樣,等志平並告訴他“天冷了,多用熱水泡泡腳”。
想到這里志平一整天的憋悶心情就舒展開來。他覺得自己異常的孤獨,糖尿病帶給他的絕望和毀滅性打擊,讓他即便趴在地上,也心有不甘。可他又覺得孤獨的時候多,沒人听他說一句心里話,那些努力和掙扎的話。
深秋長長的夜里,可以听到遠遠的淮南線上的火車悠長的鳴笛聲,附近的西站,只有水泥廠拉貨時才會有的一輛大卡車來來回回跑,平時總是一如既往的荒涼衰落。
志平今晚又看到《南方周末》報道的廣西南丹礦難的報道,那麼多鮮活的生命圍堵在透水的礦井里人,最後也只有活活悶在水里死掉了。很多時候,人的生命脆弱的如河邊的一根蘆葦,看起來葳蕤繁茂,其實里面只是一根空心的桿子,一折就斷。這些悲劇的報道和深沉的思考一樣,讓志平覺得自己在一條窄窄的小道上艱難行走,他並不孤單,志平想不管以後的路怎麼苦怎麼難,自己一定要帶著《南方周末》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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