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下來的兩天,志平按量注射胰島素,按時吃飯,走路,血糖終于平穩下來,志平便提出要出院。
廖醫生在出院前叫張海山父子到辦公室交代事情,廖醫生是個戴眼鏡的干淨利落的中年人,是內分泌科的主治醫師。他看著報告單,在緩緩說道︰“一型糖尿病的確診標準都達到了,目前用進口胰島素介入治療,空腹和餐後兩小時血糖都控制在正常範圍,可以出院了。回家以後要注意飲食,運動相結合,每天的飯量和針劑要都要匹配,血糖平穩也就沒事了,如果方便的話,半年來一次醫院復查。”
听得張海山不斷的點頭,廖醫生又問志平的職業。志平本來想說會計又脫口而出,市場跑業務的。廖醫生病皺了皺揪眉頭,說這種病在外出差就有點麻煩了,因為你還年輕,我們由最基礎有效的諾和靈30r給你用藥,保留以後的換藥選擇有一定的空間。”
這些父親都能理解,他堅定地說以後不跑業務了。仿佛這病就是在外跑業務,飲食不正常耽誤出來的。
廖醫生又說︰“我接觸過一個病人,也是業務員,30多歲,在南昌開了幾天會,然後又爬廬山,在廬山上玩。高血糖控制不住,後來酮癥酸呼吸堿中毒,抬到山下就沒用了。30來歲,也是年輕人啊!”
張海山的臉慢慢的變得毫無血色的難看,志平心里認為廖醫生夸大其詞。雖然是讓他們明白血糖控制不好是要喪命的,有積極用意,但醫生也不能嚇唬人呢。志平只覺得金盾出版社那本書相當專業,說的中肯。而眼前的廖醫生有點信口開河了。志平甚至自負的認為,對于那些鄉下沒文化的人,用嚇唬的方式還能奏效,但對他來說沒用。
志平覺得自己是個倔強的勇士,突破受人控制為快樂。
志平沒想到父親在驚嚇之余,又惦記著這毛病到底對生殖功能有多大影響。並問廖醫生,孩子以後要趁早結婚嗎?
醫生雙手一攤說︰“能結婚,當然越早越好,高血糖對生殖功能的影響是確定的,但是到底多大影響,因人而異,沒有定論,所以還是能早點就早點結婚…”
張海山嗯嗯的點著頭,但對結婚的事卻渺茫無著,醫生又寫好出院小結,上面寫著這幾天記錄的血糖值符合出院條件。志平拿著出院小結和心事重重的父親一起去辦了出院手續。
志平想到,所謂的糖尿病,也就是控制住血糖平穩正常,這哪里是看病,分明是養病嘛。一輩子養著病,與病共存亡呢。
父親一直沒說什麼話,只配合著志平前前後後辦手續,拿了一個月的胰島素,等他們出院手續全部辦好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
志平帶著父親,拎著飯盒,水瓶和一盒牛奶,站在老福山立交橋下,看著紅綠燈明明滅滅。志平是依偎在父親身邊的孩子了,兩人正努力征服著一座山又一座山。然而,放眼望去,卻是綿延起伏的群山相連,但父子倆毫無畏懼,堅定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二
父子倆坐車來到九江分公司時,已是天快黑了。路過的中巴車停在公司門口,公司一樓的市場部兩扇大門已掩起來一扇,只半開著門是給晚歸的業務員留著的。
志平和父親徑自走進屋里時,馬國興才猛然站起來,連忙跟父親握手,連聲說道辛苦辛苦。又看到志平和顏悅色的模樣,便問︰“出院了?”
“出院了,再也不去那地方了。”志平大聲說。
“不去好啊。”馬國興哈哈一笑,他朝食堂喊道,快去對面鄧家土菜館弄兩個菜過來
大家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父親只站在一邊,卑微的不願坐上去,臉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志平便拉著父親坐下來,他了解這里的每一個人,曾經在心里對他們每一個人都否定過,都貼過“無能”,“自私”,“猥瑣”,“可憐蟲”,“貪痴”等標簽。
只是今晚他沒再那麼激烈的厭惡他們了,一場病,改變了一個人的心境。
桌上大家都不提志平的病,只是表揚這個孩子很不錯,大膽能吃苦。那趟中南三省的20多天出差又被提起,但志平已是單槍匹馬的勇敢闖將了。劉經理和馬廠長都表示,從內心佩服孩子的不怕吃苦的精神。
父親才知道孩子一個人出了趟遠門,兒子太蠻干了,但這又不一定就是會導致糖尿病,心理對志平是既心疼又責怪的復雜感情。
志平听不下去,他們的話都是真真假假的俗套話,便轉身把自己飯碗里的半碗米放在盤秤上計重,因為他記得食譜上寫的晚飯一量是100克,沒想到這半碗米飯的重量都遠超150克了,心下黯然。
馬國興看到志平在盤稱上計晚飯的重量,便戲謔地說︰“現在你吃的飯金貴著呢,我們是按碗計,你是在按粒數呢。”
志平笑笑,覺得馬廠長所言極是。這時黃主任也說︰“現在得這個病的人多,大人小孩都有。”志平父親驚訝︰“孩子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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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有呢?我們原來水泥廠的一個領導家的小孩也就十來歲吧,也是這個毛病,不過他嚴重,一條腿沒了。”
志平把塞進嘴里嚼著的雞骨頭“呸”一聲,吐出很遠。他清楚糖尿病並發癥是眼盲腳爛,主動脈和末梢神經會壞死,但這些並發癥,他不想讓父親知道。
父親顯然愣住了,他上午還在為廖醫生說的性功能障礙憂心忡忡,晚上怎麼又會腿沒了。
這毛病還有什麼不好的,都一起說出來吧?省的一刀一刀割的疼。
志平心里非常明白,這些並發癥都是同一個致病的原因︰那就是高血糖。
志平沒再听他們半懂不懂的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便先上了樓,他都懶得跟廠長主任打招呼,直接去水池里洗碗了。
現在父親對重病的兒子除了多給他一些關心,愛護,其他一句直白的話也舍不得說。
志平回房間不久,父親也吃完回來。父親的心情好像輕松一些,他仍然關心地問︰“可吃飽了?”
志平半天沒做聲,父親也自悔說錯了。過了一會又輕聲說︰“平兒,你現在脾氣很大呢。在飯桌上感覺你很瞧不起人呢?同事之間團結很重要呢,這次我要我帶你回家待一段時間,等恢復了再上班哦。”
“我就瞧不起他們,他們都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
“那人在世上不就是這樣嗎?糊世唉!”
“你可以跟四十五四歲的人說這些話,我不想就這麼糊里糊涂的活在世上。”
“好,好。”父親沒再說話,只是自我解嘲的笑一笑,附和著兒子。各自睡下的時候,張海山也在揣測著孩子生病的原因︰脾氣著急,不能團結同事,凡事孤軍奮戰,特別是瞧不起領導,同事,自以為是,最終吃了大虧。”
這些話張海山只是在心里默想,過了一會,他告訴志平,馬廠長說明天把財務章交接好就可以回去了。
黑暗中志平“嗯”了一聲。父親又說︰“那個小陳阿姨說明天晚上在她家吃晚飯。我認為要是沒什麼事就回去吧,臨走了,就不麻煩別人。”
小陳阿姨也就是陳月琴,她是大隊農場部的老職工了,湖南人。丈夫下崗後做了貨車司機,小陳阿姨在九江撫養兩個孩子。阿姨在九江分公司銷售大廳里負責接待事務,經常跟志平打交道。志平覺得九江公司的安徽人都各自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只有湖南的陳阿姨用心做事,不偏不倚,而且心地善良,雖然她也只是按時上班,兢兢業業做好本分工作,從不關心公司的領導變局,這不也正是值得很多人學習的態度嗎?
劉經理,姜姚,馬廠長哪個不是面和心不和的在糾纏在一起呢?
志平想到,在九江一年有余,唯有一個陳月琴阿姨,是她相處時一點不累的人呢?
于是對父親說︰“去吧,她人挺好的。”
父親卻覺得非親非故,打擾人家不好。志平想,那有什麼不好的呢?他很瞧不起父親,那些牽牽絆絆的多慮。陳阿姨只是覺得同事兩年一直對志平印象很好,現在志平回去以後不會再來了。臨別的吃一頓飯有什麼多想的呢?父親見志平執意要去,也就附和的說︰“陳阿姨人好,對你印象也很好。听說你要回去了,特意為你準備一桌飯,那我們明天就去一趟吧。”
志平沒再說話,他只覺得人和人相處,沒有任何目的的單純往來才是最寶貴的。
第二天,志父親幫志平收拾好被衣服,鞋子,一一疊好,裝進行李箱。剩下的就是一堆一大堆書籍和信件了啊,這些父親一點都幫不上忙,志平開始慢慢分類,從安徽帶來的那些信件有妹妹寫給他的,也有同學寫的,還有王歡寫的,已經燒過一次了。現在除了家人的信件,其他的全部拿到樓下燒光。王歡的信件也是一分不留的決絕,仿佛那就是做了一場夢,偏偏在他在夢里不願醒來,志平把那些過往的故事統統一大把大火燒掉了。
志平看到上次沒捐完的圖書,這次也全部捐出,唯有自己半年來買的》南方周末》,特別是文藝科學和深度報道的大事件,他都不舍得丟,于是又花了半天時間把報紙里精彩的文字都一一挑出來帶走。
志平半天沒下樓,他十分享受著自己看這些書籍,報紙和信件時的心情,他想到那些曾經的感慨,憤怒,現在都覺得十分難得。
尤其是《南方周末》里的那些往事,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特別是寫到那個動亂的十年,高層和普通人的悲歡離合的故事,那一刻,志平覺得新聞只有寫成普通人都能感受到的冷暖溫度才是細膩感人的。
那些領導報告似的應用文志平一點都不想看,而且內心也認為不值得看,浪費時間。
晚飯時,陳阿姨讓孩子過來邀請志平他們過去吃晚飯,因為早已說過了,馬國興買了禮品,便帶著一眾人往慢慢往大隊家屬區走去。
陳阿姨燒了一桌香菜,聞起來都辣味沖天,既有剁椒魚頭紅艷醒目,也有油淋小青菜的翠綠,還有燻肉一條條撕下來,像是牛肉干一樣。父親還是推辭著不肯上座,但陳阿姨叫著“張大伯”,執意把志平父親推到上座。這時從廚房走出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他剛笑意盈盈地準備打招呼,馬廠長就大聲說道︰“老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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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姨才微笑著說︰“听說小張會計要回老家了,我們就特地準備一些簡單的飯菜,喝點酒,吃點湖南菜,以後小張在哪里都能記得湘菜哈。”
然後陳月琴夫婦端起酒杯,敬起張海山來了,她一句話也沒有提生病,但她又微笑著讓志平感覺到這本來就是不算個什麼毛病。保持心情愉快,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明天張會計回安徽上班了,我們都很不舍,回去好好休養,沒什麼事的,我們大家來干一杯吧,祝福小張會計一路順風。”
大家都紛紛舉起酒杯,笑眯眯的听著陳月琴說話,仰頭喝下第一杯酒後,眾人伸出筷子,在一道道湖南風味的菜里翻騰切割,挑撥離間。剁椒魚頭看起來很辣,但吃起來很合口味,而那個味道特別的燻肉嚼在嘴里,滿口生香,讓你嘴里咸香的肉味在口里久久回味。
志平也仿佛忘了身邊的身體,每一道菜都夾點放在碟子里,開心的品嘗,他忘情的贊不絕口,父親看著志平在笑,也舒展眉頭。
志平這麼久難得心情放松,他想很多事無法改變的時候,不如忘掉,做一個相忘于江湖的俠客,疾病不能奈我何。
陳阿姨的老公不善言辭,端起酒杯說兩句話,臉就紅了,喝了幾杯酒,臉又變白了。只是笑眯眯的看著大家,仿佛大家都來光臨寒舍的謙遜之情,別人無論提什麼要求,他都會笑盈盈地答應著,那頓晚飯吃了好久,餐桌的葷菜素菜都一個個底朝天,他家又坐了一回才依依不舍的告別這個普通的小院。
“明天就回了嗎?”陳阿姨問志平。
“是的阿姨,明天一早回安徽了,以後需要一段時間再來上班呢。”志平裝作沒事一樣,盡管心里很傷感。陳阿姨上前抱了抱志平,她拍拍志平,安慰地說好孩子,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有思想包袱。以後你就會知道這個毛病太普通了。嗯嗯,志平點點頭,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趕忙往院門外走去。
大院里昏黃的路燈下,幾個人在話別,道著珍重。
燈光下,小陳阿姨家的小院是志平心里溫暖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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