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醫院住院部，
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冰冷而刺鼻。
張誠睜著眼，毫無睡意。
腹部的傷口在紗布下如同一只蟄伏的蠍子，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隱秘的刺痛。
他扭頭，看向鄰床那位被自己拖下水的老民警劉忠仁，後者呼吸平穩，似乎已經睡熟。
張誠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明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這一次，終究是欠下了一份人情。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病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道縫。
幾乎在同一時刻，鄰床的劉忠仁猛地掀開被子坐起，身體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手閃電般地伸向牆壁，拉下了電燈的開關。
“啪！”
昏黃的燈光瞬間照亮了來人的臉。
“大明！”
看清來人，劉忠仁緊繃的身體才松弛下來，眼中卻滿是詫異。
只見派出所所長趙大明站在門口，一身警服沾著露水與泥塵，面容略顯疲憊，但那雙眼楮里，卻燃燒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近乎滾燙的狂熱與興奮。
趙大明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目光掃過劉忠仁，沉聲道︰“忠仁，你先出去一下，我和老弟有幾句話要說。”
“好。”
劉忠仁沒有絲毫猶豫，干脆利落地起身，披上外衣便走了出去，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張誠半靠在床頭，看著趙大明臉上那無法掩飾的亢奮，心中便已了然。
成了。
“老弟，全平了！”
趙大明三步並作兩步沖到床邊，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千鈞。
得到這個肯定的答復，張誠一直懸著的心，終于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盤踞在阜寧縣上空的這片陰雲，總算是散了。
“哥，怎麼說？”張誠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兩個深圳佬，一個叫虎哥的，是個真狠人，也是個真蠢貨！”
趙大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卻冷得像冰。
“他那個同伴進山踩了獵戶的捕獸夾，他二話不說，一刀抹了同伙的脖子，自己一個人跑。”
“可他一個外地佬，哪懂怎麼在山里藏身，拿著把沖鋒槍當探路的拐杖，被我們攆上的時候，連頭都沒來得及回。”
趙大明做了個手勢，輕描淡寫地說道︰“我一槍，直接從後心打穿，當場斃命。”
他頓了頓，臉上的興奮之色更濃，像是在說一件天大的趣事。
“老弟，你是沒瞧見那個場面！我這邊剛把人放倒，于局就帶著上百號民警，還有五百個武警，浩浩蕩蕩地趕到，正準備搞什麼圍山大搜捕。”
“結果，我們六個人，抬著兩具熱乎的尸體，就那麼從山里走出來……”
“于局那張臉，嘖嘖，跟吞了蒼蠅一樣，別提多精彩了！”
“現在，案子已經鐵板釘釘，國運大飯店的槍殺案，就是這兩個亡命徒干的，人贓並獲，當場擊斃，干淨利落！”
“柳書記連夜把報告遞了上去，還反將一軍，要求省里徹查這批軍火的來源，質問外地為何有如此猖獗的武裝團伙流竄！這一下，壓力全給到了別處，咱們阜寧縣，反而成了雷霆出擊、掃黑除惡的典範！”
說到這里，趙大明幾乎是手舞足蹈，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透著揚眉吐氣。
“市里已經給我報了個人一等功，其他人也各有功勞。柳書記這手腕，高啊！”
張誠靜靜听著，腦中飛速過濾著每一個細節，尋找可能存在的破綻。
八個槍手，兩具尸體。
不同的彈道。
這些都是漏洞，但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這些漏洞會被所有人默契地無視。
一樁驚天大案，從可能讓無數人丟掉烏紗帽的丑聞，變成了一場向上邀功的輝煌勝利。
誰會蠢到去掀開那塊遮羞布？
“哥，辛苦了。”張誠笑了笑，話鋒一轉，“報告和歸檔的材料，要做的天衣無縫。別等個幾年，蹦出個什麼人來，想給這兩個‘悍匪’翻案。”
趙大明一愣，隨即重重點頭，臉上的興奮褪去幾分，多了些凝重。
“老弟你提醒的是，謹慎無大錯。放心，我會親自盯著，保證這案子變成鐵案，誰也翻不動！”
“那我就放心了。”張誠臉上的笑容變得燦爛真誠，“哥，經此一役，你的副處，應該是穩如泰山了吧？”
“哈哈哈，托你的福，差不多，差不多！”趙大明再也按捺不住，開懷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志得意滿。
笑聲稍歇，張誠仿佛不經意地問道︰“對了，哥，被殺的那伙人，我記得是跟著零件廠的錢正混飯吃的吧？”
空氣，有那麼一瞬間的凝滯。
趙大明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收，隨即又掛上那副熱絡的表情，眼楮卻眯了起來，他拍了拍張誠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老弟，這事說起來，你還是太大意了。以你現在的身份，跟那種不入流的外地混子，犯不著親自下場。”
“以後再有這種事，你先跟我說一聲！你叫我一聲哥，在阜寧這地界，幾條過江的泥鰍，我還是能幫你摁死的！”
他巧妙地避開了錢正的名字，把話題引到了對張誠的“關切”上。
滴水不漏。
張誠心中一片雪亮。
他笑著應承道︰“是是是，以後有任何事，我第一個告訴哥你！”
趙大明很滿意張誠的態度，他這個人，重義氣，但更看重時機。
現在，是他仕途躍升的最關鍵時刻，他絕不會節外生枝，去踫錢正那種根深蒂固的地頭蛇。
“行了，好消息帶到，我也該回去了，局里還有一堆事。”趙大明站起身，渾身充滿了用不完的精力。
“哥，路上慢點。”
“好，你安心養傷！”
趙大明擺擺手，大步離去。
听著門外他和劉忠仁的低語聲漸行漸遠，張誠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冷卻下來。
他伸出手指，在潔白的被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
那雙狹長的眼眸里，再無半點笑意，只剩下冰冷的精光在流轉。
錢正。
鐘特。
甚至，還有遠在嘉興，那個如同毒蛇般蟄伏的，趙世杰。
這些真正的威脅，在這場所謂的“大捷”之後，毫發無傷。
趙大明這位“好大哥”，也用最委婉的方式，劃清了他們之間盟友關系的界限。
他可以幫你鏟除流竄的亡命徒，因為那是功績。
但他絕不會為了你，去動搖本地真正的利益格局，因為那是風險。
歸根結底，自己想要扳倒錢正，想要安穩地站在這片土地上，能依靠的，從來不是別人賜予的方便。
張誠緩緩閉上眼楮，腦海里飛速盤算著自己在阜寧縣的所有人脈、資源、力量。
供銷社，百貨大樓，建改局……
這些關系，看似光鮮，卻如水中浮萍，一觸即散。
這一次，他借趙大明的手，用一場血腥的殺戮，暫時掩蓋了危機。
但下一次呢？
當更凶猛的浪潮襲來，誰會是自己真正的靠山？
張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然的弧度。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
想要在這吃人的世道里真正立足，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座誰也無法撼動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