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洞外的風吼了三天三夜,終于在第四天清晨歇了。
蕭有和被凍裂的嘴唇吸進的第一口空氣里,少了雪粒子的刺痛,多了些潮濕的土腥氣。他撐著岩壁坐起身,右腿的腫脹消了大半,只是動的時候還帶著鈍痛——那是洪天嬌用狼坡的草藥搗成泥,裹著燒熱的麻布敷了兩夜的功勞。
“軍師醒了?”洞口傳來黎加的聲音,他手里攥著根削尖的木矛,矛尖還沾著點暗紅的血,“剛在林邊收拾了個清軍斥候,搜出張字條。”
蕭有和接過字條,雪光透過洞口照在糙紙上,左宗棠的朱批墨跡刺得人眼疼︰“正月十五前,務必將蕭逆首級懸于陝州城門。另,著鮑超率霆字營星夜馳援,堵死黃河沿岸所有渡口。”
“鮑超?”洪天嬌正往火堆里添枯枝,聞言動作一頓,“他的霆字營不是在四川平叛嗎?怎麼會突然調來?”
蕭有和將字條湊到火邊點燃,紙灰在氣流里打著旋飄向洞口︰“左宗棠急了。他知道咱們要渡河,調鮑超來,是想把咱們困死在河南境內。”他看向黎加,“黃矮子他們呢?”
“昨兒後半夜就到了,在林子里挖了六個雪洞藏著。”黎加往火堆里扔了塊凍硬的肉干,油脂遇火滋滋作響,“他帶回來個消息,說鷹嘴崖那邊火光滅後,劉玉衡瘋了似的搜山,把弟兄們設的假陷阱踩了不少,現在估計還在繞圈子。”
“假陷阱?”蕭有和挑眉。
“就是些用枯枝和獸皮做的幌子,”洪天嬌笑著遞過塊烤軟的肉干,“黃矮子說,得讓清軍知道咱們‘還在鷹嘴崖’。”
蕭有和咬了口肉干,粗糧混著點肉香在舌尖散開。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一線喉谷口,那個斷腿的傷兵說“俺還能打”時,牙齒咬碎干糧的聲音。那時他以為能撐到渡河就是贏,現在才明白,左宗棠要的從來不是一場勝仗——是要讓他們在逃亡里耗盡最後一點力氣。
“讓弟兄們準備一下,半個時辰後出發。”蕭有和站起身,右腿落地時仍有些發虛,卻穩得住力道,“去三門峽。”
狼坡到三門峽有二十里山路,積雪沒到大腿根。黃矮子自告奮勇在前頭開路,他手里的板斧劈斷攔路的枯枝,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蕭有和被兩個傷兵架著走在中間,洪天嬌始終跟在半步外,懷里揣著隨時能掏出來的草藥包。
“軍師,你看那邊。”黎加忽然停下腳步,指著西北方的天空。
一道灰黑色的煙柱正從地平線升起,像支倒插的毛筆,把剛放晴的天劃開道口子。
“是澠池方向。”蕭有和眯起眼,“左宗棠在燒民房。”
沒人說話。雪地里只剩斧頭劈柴的悶響,和傷兵們壓抑的喘息。他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清軍在清野,斷了他們借住民房、補充給養的可能。
“別管。”蕭有和拍了拍黎加的胳膊,“加快腳程。”
走到日頭偏西時,終于听見了水聲。黃河在三門峽的淺灘處拐了個大彎,水流沖擊著礁石,濺起的水花在岸邊凍成半尺厚的冰稜。蕭有和趴在冰面上听了片刻,冰層下傳來沉悶的擠壓聲,像巨獸在翻身。
“能過嗎?”黃矮子蹲在岸邊,用斧頭敲了敲冰面,發出“咚咚”的實心聲響。
“再等三天。”蕭有和站起身,目光掃過對岸的黃土坡,“現在冰層只能承住兩個人,咱們要等場回暖的南風。”
他們在灘涂後的密林里又挖了雪洞。夜里蕭有和沒睡,靠著岩壁翻看那張揉得發皺的地圖。洪天嬌端來碗熱湯,是用雪水和僅剩的半袋米煮的,上面飄著點野菜碎。
“在想什麼?”她挨著他坐下,發間還沾著林子里的霜花。
“在想鮑超。”蕭有和用手指點著地圖上的陝州,“他的霆字營善用洋槍,要是在對岸設伏,咱們剛上冰面就會被打成篩子。”
“那咱們繞開陝州?”
“繞不開。”蕭有和搖頭,“黃河在三門峽往下游都是深水區,除了這里,再沒地方能走冰面。”他忽然笑了笑,指尖在“潼關”兩個字上頓了頓,“不過左宗棠也有件事沒想到。”
“什麼?”
“鮑超和他不對付。”蕭有和舀了勺熱湯,“當年鮑超打太平軍,左宗棠總說他軍紀差,兩人在朝堂上吵過好幾次。這次調鮑超來,未必是心甘情願。”
洪天嬌沒接話,只是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蓋在他腿上。披風里還帶著她的體溫,混著那股熟悉的草藥香。蕭有和低頭時,看見她手腕上纏著新的繃帶——是昨天開路時被枯枝刮的。
“你該多顧著自己。”他輕聲說。
“你也是。”她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濺起來,在他眼里亮了亮,“等過了河,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
第三天天剛亮,南風果然來了。
蕭有和第一個走上冰面。冰層在腳下發出細微的“ ”聲,像碎玻璃在摩擦。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礁石突出的冰脊上——那里的冰層總比別處厚些。黃矮子帶著十個精壯的弟兄跟在後面,每人手里都攥著根長木桿,既是探路,也是防備冰裂時能互相拉扯。
傷兵們由黎加帶著,走在中間。洪天嬌殿後,時不時回頭看對岸,手里的短刀握得很緊。
走到河中央時,蕭有和忽然停住了。
冰面下有水流聲變得急促,像有什麼東西在冰層下沖撞。他彎腰貼在冰面上,听見一種陌生的轟鳴,不是水流,也不是風聲。
“快!加快速度!”他猛地站起身,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急色,“是鮑超的炮隊!”
話音剛落,對岸的黃土坡後突然冒出黑 的炮口。陽光反射在炮身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緊接著,轟鳴聲震得冰面都在抖,一顆炮彈落在離蕭有和不到十步的地方,冰層瞬間裂開蛛網似的紋路。
“散開!別扎堆!”黃矮子大吼著推開身邊的弟兄,自己卻被冰裂的力道掀翻,半個身子陷進冰水。
“黃矮子!”蕭有和撲過去抓住他的胳膊,冰碴子割得手心生疼。
“別管俺!”黃矮子臉上凍出了青紫色,卻還咧著嘴笑,“小王爺,你答應過要帶俺們殺回天京城……”
第二發炮彈落下來時,蕭有和終于把黃矮子拽上了冰面。黎加帶著人沖過來,七手八腳地把黃矮子往對岸拖。洪天嬌不知何時摸出了弓箭,一箭射向對岸的炮兵,雖然沒中,卻逼得炮隊停了片刻。
“走!”蕭有和推了洪天嬌一把,自己卻轉身往回跑——還有三個傷兵落在後面,正趴在裂開的冰面上掙扎。
他剛抓住一個傷兵的腰帶,腳下的冰層突然塌陷。失重感襲來的瞬間,他听見洪天嬌的尖叫,然後是刺骨的冰水灌滿口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人拽上了岸。洪天嬌跪在他身邊,用匕首割開他凍硬的棉甲,掌心貼在他胸口用力按壓。他咳著水睜開眼,看見對岸的炮隊停了,黃土坡上站著個穿黃馬褂的將領,正用望遠鏡往這邊看。
“那是鮑超。”黎加的聲音在耳邊響,他正把烤熱的石頭塞進蕭有和懷里,“他沒追。”
蕭有和望著對岸,鮑超的身影在晨光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他忽然明白,不是沒追,是沒必要——他們剛上岸的地方是片開闊的河灘,背後是黃河,前面是鮑超的霆字營,只要對方推進,他們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可鮑超沒動。
直到日頭升到頭頂,對岸的炮隊突然開始後撤。蕭有和看著他們消失在黃土坡後,手里的熱石頭漸漸冷了下去。
“他在等左宗棠的命令。”他忽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鮑超不想替左宗棠賣命,他在給咱們留時間——也在給自己留退路。”
洪天嬌扶著他站起來,對岸的風卷著沙塵吹過來,帶著點土腥味。蕭有和望著遠處的潼關方向,那里的天際線隱在薄霧里,像條沒畫完的線。
“先找地方落腳。”他拍了拍身上的冰碴子,“黎加,去附近看看有沒有廢棄的窯洞。黃矮子的傷怎麼樣?”
“燒退了,就是腿凍得有點僵。”黎加答,“弟兄們都沒事,就是糧食快沒了。”
“糧食會有的。”蕭有和笑了笑,和在一線喉時那個淺淡的笑意不同,這次眼里有了點真切的光,“鮑超給咱們留的不只是時間。”他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昨天從清軍斥候身上搜出的令牌,上面刻著“霆字營”三個字,“他的人要往陝州運糧草,咱們去‘借’點。”
黃矮子被兩個弟兄架著走過來,听見這話,眼楮亮得像藏了火星︰“要干票大的?”
“要干票能讓左宗棠跳腳的。”蕭有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洪天嬌,“你帶幾個弟兄去探路,留意有沒有霆字營的運糧隊。記住,只看不動。”
洪天嬌點頭,轉身時被他拉住手腕。
“小心點。”他說。
她笑了笑,眼里的光比雪地里的太陽還暖︰“等我回來。”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沙丘後,蕭有和轉頭望向黃河。冰層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像條凍住的銀帶。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安穩——鮑超的退讓藏著算計,左宗棠的大軍遲早會追來,他們還缺糧、缺藥、缺能打仗的弟兄。
但他們過了黃河。
夜里宿在廢棄的窯洞里,蕭有和翻看著從鮑超斥候身上搜出的另一張紙。那不是軍令,是張藥方,上面寫著“治肺疾”的藥材,字跡和左宗棠的朱批很像。
“左宗棠病了。”他忽然對黎加說,“在陝州城養著。”
黎加愣了愣︰“軍師是說……”
“咱們不去陝州借糧了。”蕭有和把藥方湊到火邊,看它慢慢卷起來,“咱們去洛陽。”
“洛陽?”黃矮子湊過來,“那里有清軍的大營!”
“有大營,就有糧草。”蕭有和的指尖在地圖上劃過,從洛陽到許昌,再到安徽邊境,“而且洛陽有個人,左宗棠一直想除掉他,卻沒敢動。”
“誰?”
“張瞎子。”蕭有和說出這個名字時,火堆里的火星突然跳了跳,“前捻軍的糧官,現在在洛陽開糧行。他手里有左宗棠當年私吞軍餉的賬冊,也欠著我一個人情。”
黎加的呼吸頓了頓︰“要是能拿到賬冊……”
“不僅能拿到糧草,還能讓左宗棠在朝堂上焦頭爛額。”蕭有和看著地圖上的洛陽,那里像顆藏在中原腹地的棋子,“他想困死咱們,咱們就鑽進他的錢袋子里。”
窯洞外的風又起了,卷著沙塵打在窯壁上,像有人在叩門。蕭有和把地圖折起來,塞進懷里貼著心口的地方。
他知道前路不會比過黃河輕松。洛陽城里有清軍,有左宗棠的眼線,張瞎子也未必會輕易信他。但他摸了摸懷里的令牌,鮑超的退讓、張瞎子的賬冊、還有弟兄們眼里沒滅的光,都在告訴他——這場仗,他們能打。
“明天天亮就走。”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焰騰起來,照亮了窯洞里一張張年輕的臉,“告訴弟兄們,過了洛陽,咱們就能回家了。”
沒人知道“家”在哪里,但每個人眼里都亮了起來。
後半夜蕭有和醒了一次,看見洪天嬌的位置還空著。他走到窯洞外,月光下的河灘泛著冷光,遠處的沙丘後傳來馬蹄聲——是洪天嬌他們回來了。
他迎上去時,看見洪天嬌的馬背上馱著個麻袋,袋子里露出半張紙,上面寫著“霆字營運糧隊,明日過函谷關”。
“還探到個消息。”洪天嬌翻身下馬,臉上沾著沙塵,眼里卻帶著興奮,“洛陽城最近來了個陌生人,穿官服,帶了十幾個護衛,天天往知府衙門跑。”
“陌生人?”
“听茶館的小二說,那人左手缺了根手指,說話帶湖南口音。”洪天嬌湊近他,聲音壓得很低,“很像左宗棠身邊的那個謀士,趙師爺。”
蕭有和望著洛陽的方向,月光在他眼里投下片陰影。趙師爺是左宗棠的心腹,他去洛陽,絕不會是閑差事。
要麼是為了張瞎子的賬冊,要麼是為了……別的。
他摸了摸懷里的地圖,指尖在“洛陽”兩個字上停住。
看來洛陽這趟,不會太簡單。
左季高,你派來的人,正好給咱們帶路。
他轉身往窯洞走,洪天嬌跟在他身邊,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河灘上慢慢靠近,最後疊在了一起。遠處的函谷關隱在夜色里,像頭沉默的巨獸,等著他們踏進去。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陝州城,左宗棠正對著地圖咳嗽,案上的藥方被朱筆圈了又圈。他身邊的趙師爺低聲說︰“鮑超按兵不動,蕭有和已經過了黃河。”
左宗棠沒抬頭,只是用朱筆在洛陽的位置畫了個圈︰“讓趙二帶三百人去洛陽,盯著張瞎子。另外,告訴鮑超,再讓蕭有和往前一步,他的霆字營就不用回四川了。”
趙師爺應著退下,左宗棠望著窗外的月光,咳得更厲害了。他知道蕭有和要去洛陽,也知道張瞎子的賬冊藏著什麼——那不僅是私吞軍餉的證據,還有當年他和洋人交易的底單。
這場仗,早就不是為了殺蕭有和了。
終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