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世界的東部,渭水奔流,濁浪滔滔。
人族的有熊部落依山傍水而建,屋舍儼然,阡陌縱橫,人煙稠密,鼎沸之聲直沖雲霄。
田間地頭,壯年男子揮汗如雨,打磨著簡陋的石鋤骨耜。
氏族廣場上,巫祝老者手持獸骨,對著篝火與圖騰柱,用蒼涼古老的音節吟唱著先祖的功績與自然的偉力。
而那些婦孺們則是圍坐在一起,以色彩各異的草繩打結,記錄著獵物多寡,谷物豐歉,倒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原始氣象。
然而,在這表象的繁榮之下,一股無形的焦躁與渴望,如同地火般在部落智者心頭奔涌。
那是因為結繩易亂,口傳易訛。
有時一場大型捕獵的收獲,一次星象的異變,一種草藥的效用等等等等,太多寶貴的經驗與智慧,在這種簡易的代代相傳中或流失,或扭曲本質。
若是人族欲求再次大興,欲解天地萬物之謎,欲將浩瀚如海的智慧代代累積,急需一種能鐫刻永恆,承載萬理的符號。
此刻在部落邊緣之處,一株虯結如龍冠蓋如雲的古老桑樹下,有那麼一個身影顯得與周圍那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便是倉頡。
此時的倉頡形容枯槁,衣衫襤褸,須發蓬亂糾結如同鳥巢,唯有那一雙眼楮,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團永不熄滅的求知火焰。
他並未像其他族人一樣忙于勞作,而是終日游蕩于山林河澤之間,時而仰觀蒼穹雲卷雲舒,日月星辰輪轉。
時而俯察大地鳥獸足跡,草木紋理,魚蟲鱗甲。時而蹲在溪邊,對著水流沖刷的卵石紋路一盯就是數日。
有時又爬上高山,臨風而立,捕捉風過林梢的萬千韻律,並且口中念念有詞,手指無意識地在土地上,樹皮上,乃至自己破爛的衣襟上劃動著誰也看不懂的痕跡。
族人視其為瘋癲,巫祝斥其不務正業。
唯有有熊氏的現任首領姬軒轅,這位雄才大略,已隱隱觸摸到一絲人皇氣運的英偉男子,力排眾議,容他在這桑樹下結廬而居,並命人不得打擾。
因為軒轅隱隱感到,這個“瘋子”眼中燃燒的火,或許能照亮人族未來的路。
此刻,倉頡正死死盯著一片被秋霜打紅的楓葉。
葉片的脈絡在他眼中無限放大,扭曲延伸,仿佛構成了一張神秘莫測的網,又像是一種古老的語言。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在面前濕潤的泥地上瘋狂勾勒,劃出一道道扭曲的線條,卻又一次次懊惱地抹去。
“不對。。還是不對。”
他抓著自己蓬亂的頭發,眼中充滿了血絲和極致的痛苦。
“天之高渺,地之厚重,鳥之飛騰,獸之奔突。。萬物皆有其形,皆有其理。”
“可是為何。。為何就不能有一種符號,能如這葉脈般承載其神,如這足跡般記錄其形?”
“結繩記事,可結繩只是死物。因為它記不住風的聲音,記不住雷的怒吼,記不住我心中看到的。。那個萬千世界的影子啊。”
這時他忽然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浩渺蒼穹,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告訴我,究竟該如何?”
就在他心神激蕩,幾欲崩潰之際,一個清越柔和,仿佛蘊含著撫平一切躁動力量的女聲,如同潺潺溪流,清晰地在他心神深處響起。
“天地萬物,形神兼備。觀其形,取其神,凝其意,化其符。形為骨,神為髓,意點楮,符乃成。”
霎時間倉頡渾身劇震,猛地轉頭。
只見桑樹虯結的根須旁,不知何時立著兩道身影。
為首的女子,青衫素雅,容顏清麗絕倫,周身縈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和與寧靜,仿佛匯聚了天地間所有的靈秀造化。
她手中托著一卷看似普通,卻仿佛蘊藏萬里江山的古樸畫卷。而她身側,一個粉雕玉琢,抱著顆暗金大蛋的小女娃,正好奇地眨巴著大眼楮看著他。
青蓮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倉頡身上,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打在他幾近枯竭的心神之上︰“汝心有溝壑,目通萬物,此乃天授。”
“然欲納天地萬理于方寸符號,非僅靠苦思冥想。”
“需知,你所要創造的那些象形符文,乃天地大道在人間的投影,是萬物之靈與造化共鳴的…生命印記。”
她緩緩抬手,指尖一點清光流轉,朝著倉頡泥地上那些雜亂無章的劃痕凌空一點。無聲無息地沒入倉頡面前那片被他劃得亂七八糟的泥地。
霎時間泥地上那些雜亂無章,充滿焦躁與挫敗的劃痕,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樣。
它們猛地亮起微弱的清光,如同被喚醒的精靈,開始自主地扭曲,延伸,重組。
一道道扭曲的線條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從混亂中剝離出來,開始變得簡潔凝練,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
其中幾道原本代表鳥翼撲騰的狂亂線條,迅素收束簡化,最終化作一個輕盈而充滿向上動勢的符號,形如飛鳥展翅,一股自由翱翔的意境撲面而來。
那是“鳥”。
旁邊幾條代表獸足奔踏的雜亂印痕,則被提煉凝聚,化為一個厚重沉穩,四足著地的符號,隱隱透出大地般的雄渾力量感。
那是“獸”。
一道模仿溪水蜿蜒的曲折劃痕,被清光拂過,線條變得流暢而靈動,如同活水般汩汩流淌,仿佛能听到水聲潺潺。
那是“水”。
此刻的倉頡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泥地上那幾個散發著微弱清光,卻意境分明的嶄新符號,呼吸都停滯了。
他枯瘦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那無法言喻的狂喜與震撼。
“活了。。活了。它們,它們有生命。它們會說話。”
他指著那幾個符號,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又帶著癲狂的大笑。
“這就是。。這就是我要找的。能承載風雷雨雪,能記錄鳥獸蟲魚,能訴說先祖智慧的東西。”
“文字。對,就是文字,這就是文字啊。”
他猛地撲倒在地,不顧骯髒的泥濘,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幾個由青蓮點化而生的原始字符。
指尖觸踫的瞬間,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信息流涌入他的腦海。
那是飛鳥的輕盈,走獸的雄渾,流水的靈動等等等等,那是符號本身所蘊含的,也是關于它所代表事物的“神”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