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棟,媽給你介紹的那個女孩怎麼樣?”
窗外的日光斜斜切進來,在水泥地上割出明暗交錯的印子。
楊國棟或者說佔據著這具身體的黑水蛇君,指尖捏著的鉛筆在草稿紙上洇開一小團墨漬,那是方才听到“女孩”二字時,不自覺用力留下的痕跡。
女人的聲音還帶著廚房油煙的溫度,粗糲的嗓門撞在糊著舊報紙的牆壁上,又彈回來,嗡嗡地撓著他的耳膜。
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掩住眸底一閃而過的豎瞳。
這具身體的母親總愛用這種熱絡又帶著點炫耀的語氣說話,仿佛他是供銷社櫃台里最體面的那塊的確良布料,值得反復掂量、與人比較。
“媽,我還不想結婚,等畢業了,還有更好的。
他開口時,刻意模仿著記憶里楊國棟的語調,帶點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煩,尾音卻微微發飄。
那是屬于蛇類的、吐信般的本能,好在被他及時掐斷在喉嚨里。
女人果然愣了,手里端著的搪瓷缸子在床頭櫃上磕出輕響。
缸子外壁印著的“勞動最光榮”早就褪了色,像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從疑惑慢慢轉為恍然大悟,最後竟騰起兩團興奮的紅暈。
“我就說嘛!”
她猛地拔高聲音,巴掌在大腿上拍得啪啪響,“前院王婆子還嚼舌根,說你天天悶在屋里不正常,我看她才是眼瞎!我兒子這是有大志向!”
她越說越得意,轉身時圍裙帶子掃過床沿,帶起一陣混著肥皂和白菜味的風。
“等你畢業了,讀完了大學,端上鐵飯碗,那時候上門說親的不得把門檻踏破?到時候咱挑個城里條件好的姑娘,知書達理的,比現在這些強百倍!”
黑水蛇君握著筆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具人類軀體的心跳在加速,不是因為母親的話,而是源于一種被窺破的警惕。
方才那瞬間的失神,差點讓盤踞在脊椎深處的蛇鱗透出皮膚。
這些日子靠著吸收月光修煉,他對這具身體的掌控已越發熟練,卻總在面對“媽”“結婚”這類陌生的詞匯時,露出破綻。
“媽知道你是好樣的。”
女人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你安心看書,我去給你餾個饅頭當夜宵。等你妹子這個月發了工資,我就去供銷社排隊,給你買二斤五花肉,頓頓給你炖著吃,補補腦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腳步卻已經挪到了門口。
褪色的布鞋在水泥地上蹭出輕微的聲響,像某種遲緩的告別。
門框上還貼著去年的福字,邊角卷了起來,露出後面泛黃的牆皮。
“砰。”
門被輕輕帶上,落鎖的聲音細微卻清晰,像一根針,刺破了房間里短暫的喧囂。
黑水蛇君猛地松了手,鉛筆“啪嗒”掉在桌上。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窗外那輪被雲翳遮了大半的月光,眸色在昏暗中漸漸沉下去,如同深潭里蟄伏的影子。
人類的情感真是奇怪的東西,父母的期許、旁人的議論、未來的承諾……這些都像纏在他身上的蛛網,看似柔軟,卻隱隱透著束縛的意味。
他抬手撫上自己的脖頸,那里的皮膚下,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蠕動。
還是快點修煉完離開這里吧,他想。
這具身體的“正常”,實在太耗費心神了。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蛇鱗在暗處閃爍的微光。
穿堂風卷著碎雨撞在窗欞上,“ 當”一聲撞開虛掩的木窗。
腥臭味像活物似的涌進來,帶著潮濕的土腥氣和鱗片摩擦的膩味,在鼻尖炸開時,黑水蛇君後頸的汗毛猛地豎了起來。
這不是他的氣息,是同類,而且是帶著殺意的老蛇。
他捏著門把手的指節驟然收緊,木門的朽木在掌心硌出淺痕。
走廊里的煤油燈芯“ 啪”爆了個燈花,昏黃的光把妹子房間的門板照得忽明忽暗,門縫底下滲出的陰影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緩緩蠕動。
“哼。找死……”
一聲冷笑從齒縫間擠出來,比窗外的夜雨還要涼。
他屈指在門板上叩了兩下,指腹觸到木頭的瞬間,一股陰冷的氣勁順著指尖鑽進縫隙。
那是他獨有的標記,如同在領地邊緣劃下的警告線。
下一秒,原地只剩下帶起的一陣風。
楊國慶覺得自己陷在黏稠的黑暗里。
有冰涼滑膩的東西纏上腳踝,順著小腿往上爬,鱗片刮過粗布褲管的聲音像砂紙磨著骨頭。
她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發出 的抽氣聲,胸口悶得像壓了塊浸了水的棉絮。
“小慶,媽叫你了。”
熟悉的聲音像根針,猛地刺破窒息的夢魘。
楊國慶渾身一哆嗦,幾乎是彈坐起來,她媽那雙大腳的布鞋跺在地上的聲音,比任何催命符都管用,上次她賴床沒去挑水,胳膊上的竹篾印子腫了三天。
“媽……我起了……”
她啞著嗓子應,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沾濕了貼在臉上的碎發。
眼楮在黑暗里慢慢適應,才看清床邊立著個黑影,比門框還高些,肩背挺直的樣子,像極了她哥。
“哥?”
她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疼,“你咋在我房里?是餓了不?灶上還有中午的紅薯,我去給你熱熱?”
黑影沒動,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河面︰“不餓。風把你房門吹開了,進來看看。”
他頓了頓,影子在牆上晃了晃,“我出去了,你把門鎖好。”
“哦……好。”
楊國慶懵懵地應著,抬手撓了撓後腦勺,那里還留著方才夢里被什麼東西纏住的錯覺,癢得心慌。
腳步聲輕得像貓爪落地,門軸“吱呀”響了一聲,隨後是落鎖的輕響。
她摸著黑爬起來,摸到門閂時手指一頓,門是從里面插上的,哪來的“被風吹開”?
窗外的雪還在下,帶著冰雹打在窗紙上沙沙響。
楊國慶攥著冰冷的門閂,突然想起剛才哥站的位置。
月光恰好從窗縫漏進來一線,照在床腳的泥地上,那里似乎有兩道極細的、彎彎曲曲的水印,像是什麼東西拖過地面留下的痕跡。
她打了個寒噤,猛地把門閂插緊。
哥今天說話的調子太怪了,平平板板的,不像平時那樣會帶著點不耐煩的鼻音。
還有他站在那兒的樣子,一動不動的,像廟里供著的泥像。
就是……就是那雙眼楮,在黑地里好像亮得嚇人,跟小時候在河溝里看見的水蛇似的,冷冷地盯著人。
灶房方向傳來貓叫,遠處不知誰家的狗吠了兩聲。
楊國慶縮進被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可方才那冰涼滑膩的觸感,總像還纏在手腕腳腕上,和哥哥平靜無波的聲音一起,在黑夜里反復打轉。
床底下,一縷極淡的、帶著蛇腥的黑氣正緩緩消散,混進窗外的雨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