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雪下得正瘋,鵝毛似的雪片卷著北風,把天地間染成一片刺目的白。
胡同口的老槐樹早沒了葉子,枝椏上壓著厚厚的雪,像插滿了白玉簪子,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雪沫子,打在人臉上生疼。
羅有諒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回走,靴子碾過冰面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
帽檐上結著層薄冰,哈出的白氣剛冒頭就被風撕成了碎片。
進了四合院,迎面撞見檐下掛著的紅燈籠,紅綢子被雪打濕了,沉甸甸地往下墜,倒比往日添了幾分艷色。
東廂房的窗戶透著暖黃的光,糊窗紙上映著個模糊的人影,手里正拈著針線,時不時往火盆邊湊一湊。
是胡好月在給他做新衣服。
他推門進去時帶起一陣冷風,火盆里的炭 啪響了聲,胡好月抬頭看過來,睫毛上還沾著點從門外帶進來的雪星子。
她手里的針正穿過靛藍色的粗布,針尖挑著點白棉絮,見他進來便放下針線,往火盆里添了塊炭︰“這天說變就變,早上還只飄了點雪粒子呢。”
羅有諒解下圍巾,露出被凍得發紅的下頜,喉結動了動才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爺這幾日不大好,你帶愛月和守月去瞧瞧。”
胡好月捏著針的手頓了頓,針尖在布面上戳出個小窟窿。
她抬頭時眼里已漾開笑,眼角像盛著暖爐的光︰“巧了,我昨兒還夢見爺呢,正坐在堂屋太師椅上教愛月寫毛筆字。等我把這袖口收個邊就走,你送我們去?”
“嗯。”
羅有諒應著,往火盆邊湊了湊。
火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得眉骨處的淺疤更清晰了些。
那是小時候的那場大火留下的,比不得爺以前打仗身上的傷。
他想起今早去大院時,護工悄悄說的話,老爺子這幾日總咳血,夜里常對著牆上的軍用地圖出神。
手指在某塊區域反復摩挲,那是他當年打伏擊戰的地方。
“娘,今天別做我們的飯了。”
胡好月揚聲朝西廂房喊,手里的針線又動了起來,“我跟有諒帶孩子去大院。”
宋小草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舌舔著鍋底,映得她鬢角的白發亮晶晶的。
她直起腰應了聲,手里的火鉗往灶膛里捅了捅︰“去吧,你爺就愛听孩子吵。對了,把缸里那袋新米裝半袋,再拿兩罐麥乳精去。”
“娘,不用。”
胡好月把最後一針縫完,咬斷棉線,“爺那庫房里啥沒有?上回帶的點心,回來時他又讓警衛員塞了滿包。”
宋小草想想也是,羅家那大院里,光廚子就有三個,還輪得到他們帶米?
她笑了笑,用圍裙擦了擦手︰“那我去舒瑯家把守月接回來。”
她推開屋門時,雪片一下子涌了進來,落在肩頭簌簌地化。
院門口的積雪已經沒過膝蓋,宋小草踩著羅有諒剛才留下的腳印往外挪,每一步都陷得深深的。
胡同里靜悄悄的,只有雪花落在屋頂的聲音,像有人在輕輕撒鹽。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被風雪裹著,听著悶悶的。
舒瑯家就在隔壁胡同,宋小草走到巷口時,看見牆根下蹲著個雪人,是守月昨天堆的,腦袋已經被新雪埋了一半,只剩個胡蘿卜鼻子翹在外面。
她笑著搖搖頭,剛要敲門,就听見院里傳來脆生生的笑︰“黃姨,你看我堆的小兔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守月裹著件紅棉襖,像個小燈籠似的撲了出來,正好撞在宋小草腿上。
“姥姥!”
她仰著凍得通紅的小臉,鼻尖上掛著個小冰珠,“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回屋?”
“快跟姥姥走,你爸媽等著呢。”
宋小草牽著她往回走,小家伙的手凍得像個小蘿卜,卻攥得緊緊的。
回到四合院時,胡好月正給羅愛月系圍巾,那孩子背著個小書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宋小草知道,準是裝了他畫的畫,要拿去給太爺爺看。
羅有諒站在屋檐下,嘴里吐出的熱氣被風吹散,他望著漫天大雪,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走吧。”
他提著東西藍布包,彎腰把守月抱起來,“車在胡同口等著。”
胡好月牽著羅愛月,想著包里面是她給老爺子跟奶做的棉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羅愛月跟在她身後,一步一滑地踩著雪,嘴里數著腳印玩。
宋小草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等沒了影,她才去關上門。
風卷著雪片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
羅有諒回頭望了一眼門,那眼神里藏著些什麼,像這漫天大雪,看著白茫茫一片,底下卻埋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胡同里,羅家的軍車碾著積雪緩緩開動,車後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很快又被新雪一點點填滿。
守月扒著車窗,指著天上的雪喊︰“爸爸,你看雪花好大!”
胡好月往她手里塞了個暖手寶,自己望著窗外。
遠處的城牆被雪覆蓋著,像一條沉睡的白龍,牆根下的枯草從雪縫里鑽出來,倔強地豎著。
她忽然想起昨晚羅有諒說的話,老爺子總在夜里喊“沖鋒”,聲音啞得像破鑼。
羅愛月忽然拉拉她的衣角,小聲說︰“媽媽,太爺爺會不會像隔壁張爺爺那樣,睡在土里?”
胡好月的心揪了一下,剛要說話,守月搶著喊︰“太爺爺才不會!他還要看我跳新學的舞呢!”
車拐過大院門口的石獅子時,胡好月看見警衛員正站在雪地里等著,軍大衣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
她深吸了口氣,推開車門,冷冽的空氣涌進肺里,帶著雪特有的清冽味道。
大院里的松柏上積著雪,綠的葉,白的雪,看著格外精神。
正屋的門開著,里面透出暖黃的光,隱約能听見收音機里的戲曲聲。
胡好月牽著兩個孩子往里走,忽然听見愛月喊︰“太爺爺!”
她抬頭,看見老爺子正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身上蓋著件軍大衣,听見聲音,緩緩轉過頭來。
他的臉比上次見時更瘦了,顴骨高高的,可眼楮里卻亮得很,看見孩子們,嘴角慢慢咧開個笑,聲音有些啞︰“喲,我們愛月,守月來了……”
雪還在下,落滿了屋頂,落滿了院子,落滿了門前的石階。
可屋里的炭火正旺,孩子們的笑聲清脆,收音機里的戲文咿咿呀呀地唱著,把這漫天風雪,都擋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