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呼吸。”
胡好月的聲音貼在他耳邊,帶著點溫熱的氣,“它們聞得到活人氣。
羅友諒猛地屏住呼吸,胸口憋得發疼。
他看見宋小草把守月的臉埋得更深,自己也微微側過頭,用衣服擋住鼻子。
霧里的白影越來越多,細長的胳膊在霧里若隱若現,像水草似的輕輕擺動。
有個白影飄到獨眼龍身後,細長的手指搭在他肩膀上,獨眼龍的腳步頓了頓,然後加快速度朝欄桿走去。
那把彎刀從他手里滑落,“當啷”一聲砸在甲板上,在這死寂里像道驚雷。
老秦感覺麻繩被什麼東西輕輕踫了下,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死死閉著眼不敢動。
那東西踫了踫他的耳朵,又滑到他的後頸,冰涼涼的,像條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海帶。
他听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蓋過了心跳,後頸的皮膚被那東西掃得發麻,像有無數只小蟲子在爬。
“咚。”
又有人落水了。
這次老秦听出是獨眼龍的聲音,那聲悶響里還混著骨頭撞在欄桿上的脆響。
他胃里一陣翻騰,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吐出來。
血腥味混著甜腥氣從霧里飄過來,濃得化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那調子慢慢淡了。
霧好像也稀了點,能看見船桅頂端的了望台了。
羅友諒的手還僵在門鎖上,胡好月的手指已經移開了,只在他手背上留下幾個淺淺的月牙印。
他喘著粗氣,看見胡好月正低頭拍著宋小草的背。
老秦慢慢松開手,耳朵上的麻繩勒出了兩道紅痕。
他抬頭看向船尾,欄桿邊空蕩蕩的,只有那把彎刀還躺在甲板上,刀尖上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
霧里飄來縷海風吹,帶著咸腥氣,把最後一點甜膩膩的味道吹散了。
“走了……”
老秦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黑夜中,胡好月抬頭朝霧里望了一眼,嘴角那抹邪魅的笑還沒褪盡,只是眼里多了點什麼,像被霧打濕的星子,亮得人心頭發顫。
天大亮,羅友諒到甲板上,彎腰撿起地上的彎刀,刀身在霧里映出他看不清情緒的臉。
甲板上的霧正一點點被風撕成碎片,露出底下濕漉漉的木板。
有人扶著艙門的銅環往外挪,手指在冰涼的金屬上打滑,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一個穿藍布短褂的漢子剛跨出艙門,腳腕突然一軟,“咚”地跪在地上,膝蓋撞在木板上的悶響驚得周圍人都縮了縮脖子。
他顧不上揉膝蓋,先伸手摸了摸耳朵里的棉團,確認還堵得嚴實,這才哆哆嗦嗦地抬起頭,眼里的恐懼像沒擦干淨的水漬,順著眼角往下淌。
宋小草抱著守月的胳膊還在發顫,小姑娘的後腦勺抵著她胸口,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小小的心跳,一下一下,穩得像船底的錨。
她低頭看了眼孫女,守月的眼楮卻睜得溜圓,正好奇地瞅著甲板上散落的麻繩和彎刀。
“娘,他們怎麼了?”
守月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小手在宋小草衣襟上抓了抓,那里還留著剛才攥出的褶皺。
宋小草趕緊捂住她的眼楮,指腹蹭過她溫熱的臉頰。
“沒什麼,就是起了場大霧,現在散了。”
胡好月聲音平穩。
旁邊兩個女人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其中一個的發髻散了,釵子掉進甲板縫里,她也顧不上去撿,只顧著拍胸口︰“昨夜那聲兒,听得我骨頭縫都酥了……要不是王大哥把棉團塞給我,我怕是也……”
話說到一半就被另一個人捂住嘴,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看見了對方眼里沒說出口的後怕。
老秦正蹲在船尾清點人數,手指在名冊上劃一下,就往旁邊的空地上放塊石頭。
他的手還在抖,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個個墨團,像極了剛才霧里那些模糊的白影。
“霧散了,它們不會回來了。”
她走到船邊身邊,輕聲低語。
守月從宋小草懷里探出頭,小手抓住胡好月的衣角︰“媽媽,那些白影子是什麼呀?它們好像在唱歌。”
宋小草的心猛地揪緊,剛想捂住她的嘴,卻見胡好月笑了笑,眼里的邪氣淡了些,多了點溫柔︰“是海里的魚在唱歌呢,它們見天亮了,就躲起來了。”
風突然大了些,把最後一縷霧吹得干干淨淨。
遠處的海平面露出淡淡的金色,太陽要出來了。
那個剛才跪在地上的藍褂漢子終于站了起來,他望著遠處的金光,突然咧開嘴哭了,哭得像個孩子︰“天亮了……天亮了……”
碼頭的石板路被曬得發燙,海鷗的叫聲里裹著魚腥味,混著汗水的咸澀在空氣里蒸騰。
下船的人跌跌撞撞往岸上沖,有人鞋都跑掉了一只,光著腳踩在燙石上也顧不上疼,褲腳還滴著甲板上的海水,像一群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落湯雞。
羅友諒一手拎著包,一手護著胡好月的胳膊,宋小草牽著守月跟在後面,胡安全牽著羅愛月也緊跟其後。
羅守月的小涼鞋在石板上敲出輕快的響,和周圍人慌亂的腳步聲格格不入。
岸邊幾個舉著牌子的婦人正踮腳張望,看見下來的人里沒有想找的身影,牌子“啪”地掉在地上,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烈日曬蔫的花。
扛貨的漢子們光著膀子穿梭在人群里,古銅色的脊背被曬得發亮,汗珠順著肩胛骨的溝壑往下淌,砸在麻袋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有個瘦得能看見肋條的年輕人,肩上壓著半人高的棉花包,膝蓋微微打顫,可脖頸梗得筆直,每一步都踩得石板“咚咚”響,依舊挺立著。
進了車站,人潮更密了。
汗味、劣質煙草味、孩子的哭喊聲攪在一起,羅友諒把胡好月往身邊拽了拽。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領口繡著幾枝淡粉的桃花,走動時裙擺掃過腳踝,露出的一截小腿白得晃眼。
賣報的老頭忘了吆喝,眼楮直勾勾地跟著她轉。
排隊買票的男人手里的煙燒到了指尖,猛地一抖才回過神。
連抱著孩子的婦人都忍不住回頭,嘴里低聲嘖嘖著,眼里有羨慕也有驚艷。
胡好月像是沒察覺,只低頭逗守月玩,指尖劃過她的羊角辮,側臉的線條在車站頂燈的光線下柔和得像幅畫。
羅友諒喉結動了動,攥緊了手里的錢包。
他知道她好看,從第一次在胡家村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可每次被這麼多雙眼楮盯著,心里還是像塞了團火,又躁又慌。
他加快腳步往售票窗口走,後背卻能感覺到那些沒移開的目光,像黏在身上的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