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嚓!”
驚雷像一柄淬了冰的斧頭,劈開鉛灰色的雲層。
豆大的雨點砸在舷窗上, 啪作響,轉眼就連成白茫茫的雨簾,將整個世界都泡在渾濁的水汽里。
船身猛地一沉,又被巨浪狠狠拋起,桌上的搪瓷缸子“ 當”滾落在地,水流在傾斜的地板上蜿蜒成蛇。
“完了!遇上對流天氣了!”
駕駛艙傳來船長粗啞的吼聲,混著輪機的轟鳴顯得格外刺耳,“叫他們多燒點煤!把馬力開到最大!老子要穿過這片海域!”
金屬摩擦的尖嘯從船底傳來,像是巨獸在痛苦地嘶吼。
宋小草死死抱著羅愛月,後背抵著艙壁,銀鐲子在顛簸中不斷磕撞木板,發出慌亂的聲響。
胡安全蹲在門口,雙手撐著地面,臉漲得通紅,像是要用蠻力穩住搖晃的船板。
羅友諒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深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焦灼的光,西裝外套早已被他隨手扔在床尾,白襯衫的領口松開兩顆扣子,露出緊繃的鎖骨。
“好月,我出去看看。”
他的聲音比平時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你跟娘她們在這守著,鎖好門,誰叫都不開,知道嗎?”
他轉身要走,手腕卻被猛地攥住。
胡好月的手指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
“有諒哥。”
她仰頭看他,發絲凌亂地貼在額前,平日里總是帶著笑意的眼楮此刻亮得驚人,像暴雨夜海上的航標燈,“信我嗎?”
羅友諒的腳步頓住了。
三個字像投入沸水里的冰塊,瞬間澆滅了他心頭的焦灼。
他低頭望著她,望著她緊抿的唇,望著她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篤定,身體竟幾不可察地僵住了。
“別出去,”她又說,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他紛亂的思緒,“等。”
等?
等什麼?
等這足以掀翻巨輪的風暴過去?
等那些在駕駛艙里嘶吼的人想出辦法?
還是等……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幾秒鐘的沉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船身又是一陣劇烈的傾斜,胡安全悶哼一聲,差點撞在桌角。
宋小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將羅愛月摟得更緊。
羅友諒緩緩地、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將目光投向舷窗。
那里只有翻滾的灰黑色浪濤,和被狂風撕碎的雨幕。
他重新將手放在膝蓋上,指節卻不自覺地蜷縮起來,捏成了拳。
他開始沉默。
這沉默比外面的風雨更沉,像壓在艙底的煤,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隨時會燃燒的張力。
他想說什麼?
想問她怎麼知道等就有用?
想問她是不是早就預料到這場風暴?
想問她眼底那抹超乎尋常的鎮定究竟來自何處?
可他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那些疑問像水草,在心底瘋長,纏繞著他的呼吸,可當他對上她沉靜的目光時,所有的話又都堵在了喉嚨里。
胡好月松開了他的手,指尖輕輕踫了踫他緊繃的手背,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確認。
她沒有解釋,只是重新坐直身體,將羅守月放在床上,讓她靠枕頭上。
“姥姥,姥爺,我們打牌吧。”
羅愛月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我帶了副牌,玩會兒就不覺得晃了。”
羅友諒依舊沉默著,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那里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涼意。
船身仍在劇烈搖晃,風雨聲、嘶吼聲、金屬摩擦聲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整個世界都罩在其中。
可他心里那片被風暴攪亂的海,卻奇異地、一點點地平靜了下來。
他不知道她在等什麼,但他信她。
船長的指節叩在舵盤上,發出沉穩的篤篤聲。
十年海上生涯,他見過比這更凶的浪頭,渾濁的眼珠里映著舷窗外翻涌的灰黑色,喉間叼著的旱煙桿紋絲不動,火星在風雨里明明滅滅。
“左滿舵,穩住!”
他的吼聲混著雷鳴滾出去,輪機艙傳來更劇烈的轟鳴,船身像被巨手托著,在浪尖上穩穩地打了個旋。
甲板上的水手們早被他訓練得如鐵鑄一般,暴雨澆透了粗布短褂,沒人敢哼一聲,只埋頭加固纜繩。
老秦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海水,卻透著穩如磐石的篤定,這場風暴,撐過去不難。
直到了望手的尖叫像被掐斷的哨子,刺破風雨︰“船!好多船!”
老秦猛地直起身,旱煙桿“啪”地掉在腳邊。
他踉蹌著撲到船舷邊,望遠鏡的鏡片被雨水糊住,他用袖口狠狠一抹,視野里的景象讓他後頸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那些船像從浪底鑽出來的鬼魅,破破爛爛的木板拼接成船身,在狂濤里卻異常靈活。
更扎眼的是船帆,褪色的粗麻布上,用墨汁或血畫著歪歪扭扭的骷髏頭,眼窩處被風撕開兩個破洞,隨著帆布的鼓脹,像活物般瞪著猩紅的眼。
一艘,兩艘……轉眼就圍上來七八艘。
它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在大船周圍游弋,破爛的船槳劃開浪花,發出吱呀的哀鳴。
隱約能看見船上的人影,個個赤裸著上身,肌肉在閃電的白光里泛著油亮的光,手里的彎刀和火槍在雨幕中偶爾閃過寒芒。
“是海盜!”
大副的聲音發顫,臉色比浪頭還白,“是黑骷髏那幫雜碎!”
老秦的手死死攥住船舷的欄桿,指腹摳進木頭的裂縫里。
他不怕風暴,卻怕這些亡命徒。
這片海域早有傳聞,黑骷髏海盜專挑這種惡劣天氣出沒,借著風雨掩護登船洗劫,從不留活口。
“加煤!再加煤!”
他嘶吼著轉身,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把他們甩開!快!”
輪機艙的煙囪噴出更濃的黑煙,船身加速往前沖。
可那些小破船像附骨之疽,借著浪勢追得更緊了。
最近的一艘離船尾只剩兩丈遠,一個戴著獨眼龍眼罩的海盜發出 的怪笑,手里的鐵鉤在風雨里劃出一道冷光。
老秦望著越來越近的骷髏帆,喉結滾動著,他能穩住船,卻擋不住這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風雨更急了,仿佛連老天爺都在幫著這些強盜,將死亡的陰影一點點壓向這艘掙扎的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