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李媽抱著阿珍睡覺的,阿珍一夜沒睡,這他娘的能睡著才怪。
阿珍的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指尖掐進廚房門框的木紋里,指節泛白。
張媽正低頭擦著灶台,搪瓷盆里的八寶粥還冒著熱氣,紅豆和蓮子的甜香混著若有似無的腥氣飄過來,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阿珍鬼鬼祟祟的摸進廚房,語氣緊張的說道。
“何芳很正常啊!她今天還給太太跟小姐做了八寶粥呢!”
“什麼?”
“正常?”
阿珍的聲音發顫,“她昨天還……”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總不能說她媽把她哥炖成了肉沫。
她轉身往外跑,繃帶磨著傷口火辣辣地疼,可這點疼遠不及心里的恐慌。
客廳的落地窗簾拉得嚴實,只留著一道縫隙,漏進些慘白的天光。
阿珍貓著腰躲在巨大的龜背竹後面,寬大的葉片遮不住她發抖的肩膀。
視線穿過葉隙,正看見她媽站在茶幾旁,手里端著那碗八寶粥,臉上是慣常的謙卑笑容,可阿珍分明瞥見她袖口沾著的暗紅,和昨夜陶盆里的顏色一模一樣。
“李媽,是誰給你的膽子下毒害我的?”
胡好月陰冷的聲音傳入她耳中。
“太太說笑了,”李媽的聲音溫順得像水,“這粥是用新米熬的,守月小姐都喝了小半碗呢。”
胡好月端坐在沙發上,旗袍開叉處露出的腳踝踩著紅繡鞋,手里把玩著枚玉戒指,眼神冷得像冰︰“我喝了兩口就覺得不對勁,你當我聞不出那點杏仁味?”
阿珍渾身一激靈。
杏仁味?
她想起小時候听人說過,苦杏仁磨成粉摻在食物里,能要人命。
“娘,殺了她。”
清冷的童聲突然響起,羅守月從胡好月身後探出頭,懷里的布偶娃娃穿著和她一樣的粉色洋裙,眼楮是兩顆黑紐扣,正直勾勾地對著李媽。
小姑娘不過三歲,皮膚白得像紙,嘴角卻噙著與年齡不符的殘忍笑意,手指在布偶的脖子上輕輕摩挲,像是在演示如何擰斷一個人的脖頸。
李媽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里的粥碗晃了晃,幾滴褐色的湯汁濺在地毯上。
胡好月冷笑一聲,“你心里的貪念都快懟我臉上了。”
阿珍躲在盆栽後,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
她終于明白,她媽哪是鬼上身,分明就不是她媽了。
“娘,她在撒謊。”
羅守月突然站起來,抱著布偶朝李媽走過去,小小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沒聲音。
她蹲下身,把布偶的臉湊近李媽,“皮妖,可惜了。”
李媽猛地捂住胸口,身體抖得像篩糠。
李媽一听說皮妖二字,心里就有些緊張了。
“小李,給我拿個水壺過來。”
宋小草在院子里叫喚。
“行,老夫人。”
宋小草有些激動,還別說,這種日子過得可真舒坦。
院角的樹影影綽綽,把日頭曬成滿地碎金。
李媽攥著圍裙角往廚房走,听見宋小草那聲喚,腳步頓了頓才應。
方才“皮妖”兩個字像根細刺,扎得她後頸發緊。
“老夫人,水壺。”
她把黃銅壺遞過去,壺身被曬得發燙。
宋小草正坐在竹椅上擇菜,銀簪子在鬢角閃著光,慢悠悠道︰“香江的日頭毒,你也歇會兒,那幾件衣裳我讓張媽熨去。”
李媽應著,退到廊下的竹凳上坐了。
風里飄著梔子花香,混著廚房飄來的炖肉香,檐角的風鈴叮鈴作響。
她摸出兜里的自然樹葉,剝了塊塞嘴里,涼絲絲的甜氣漫開,倒真壓下幾分心悸。
這日子確實舒坦。
不嚼舌根,夜里還能躺在干淨的棉褥上,听著牆外的粵曲聲入睡。
她望著天邊的雲,那團白乎乎的影子慢慢飄,倒像老家曬在竹竿上的棉絮。
正發怔,張媽端著盤切好的荔枝過來︰“嘗嘗,剛摘的。”
冰潤的汁水順著指縫淌,甜得人眯起眼。
樓梯拐角的壁燈還亮著,暖黃的光暈落在羅友諒 亮的皮鞋上,卻照不散他眉宇間的沉郁。
他走得極慢,每一步踩在地毯上都悄無聲息,唯有攥著欄桿的指節泛出青白,暴露出那副筆挺西裝下緊繃的筋骨。
昨夜沒拉嚴的窗簾漏進道晨光,恰好落在他眼下的烏青上。那片青黑像潑翻的墨,順著眼尾往下暈,襯得原本英挺的眉眼此刻像淬了冰,連平日里溫和的唇角都抿成道冷硬的直線。
客廳里的座鐘剛敲過七點,水晶吊錘晃出細碎的響。
他停在最後三級台階上,視線掃過茶幾上沒動過的咖啡。
那是人按他慣常的口味煮的,此刻正冒著若有似無的熱氣,卻被他一眼都沒瞧。
“先生,早報。”
張媽遞報紙的手頓在半空,被他眉峰驟然蹙起的弧度驚得縮回了半寸。
那道眉頭皺得極深,仿佛能夾住根針,連額角的青筋都跟著跳了跳,像是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血管里翻涌,偏被他死死摁著,只從緊抿的唇間泄出聲極輕的嗤氣。
他接過報紙時指尖微顫,報紙邊緣被捏出道深深的折痕。
空氣里飄著若有似無的腥氣,李媽後背的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她攥著手里的抹布,指腹蹭過桌面的雕花,冰涼的觸感壓不住心里的慌。
羅友諒站在客廳中央,高挺的鼻梁動了動,那雙總是含著笑的眼楮此刻像淬了冰。
目光掃過牆角的盆栽,又落在她手里的銅盆上。
那盆里剛泡上要洗的窗簾,可他分明聞到,那股子腐味是從她袖口透出來的。
“真沒有?”
羅友諒往前邁了半步,皮鞋碾過地毯的聲音像碾在李媽心上。
她慌忙低下頭,頭發垂下來遮住臉,喉嚨發緊︰“許是……許是廚房的魚壞了,我這就去扔。”
手腕突然被攥住,那力道大得像鐵鉗。
李媽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盯著自己袖口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探究比昨夜的月光還冷。
她心里把那李媽的的人皮罵了千百遍,此刻只想把這股子臭味連同自己藏在圍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