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想罵娘!
他從未覺得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自己明明都說自己有人需要陪同,有客人需要接待……
手腕上的那雙鐵手始終並未松開。
他試著去掙扎了,反抗了。
可錢謙益這個正統的文人又如何跟余令這種打熬了十多年力氣的人相比。
他屈辱的跟著余令,盧象升來兩人一起洗澡。
最可恨的還不是這些。
最可恨的是池子的水肉眼可見的冒著熱氣,他還問水溫如何,涼不涼。
錢謙益很想用鞋板狠狠的抽打在余令那張笑盈盈的臉上。
錢謙益很想大聲的告訴余令,自己很年輕,身子骨很好,還沒嬌弱到怕冷的地步,哪怕如今的京城真的很冷。
不用多次問自己水涼不涼。
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為余令的態度很真誠,如知心好友般關心自己,不光如此,錢謙益甚至有些受寵若驚。
因為余令在給自己洗頭。
一個五品的官員給自己洗頭。
雖是地方上的五品,但這份殊榮可不是每個官員都有的,余令可是官員。
陛下都夸贊的官員!
“頭皮癢麼?”
余令的語氣依舊溫柔,錢謙益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在審視之前自己對余令的態度是不是過于粗魯。
“我的字是受之,不是…不是涼涼!”
余令笑了笑,自己心里的惡趣味沒有人能明白。
余令也發現了一個很好的盾牌,自己干嘛要跟東林人吵架?
讓他們自己吵不好麼?
余令心里暗暗決定,今後如果做大事,什麼都可以不要,一定要把一個很牛的東林人拉在身邊。
錢謙益就適合。
出身詩書簪纓之家,科舉為一甲第三,也就是探花。
袁御史說錢謙益很受首輔大臣的主考官葉向高的賞識。
葉向高並欲指定為狀元。
官場上的喜歡不是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喜歡,更多的是有沒有用。
錢謙益就是東林人立起的招牌。
壯大門戶的招牌。
余令覺得這個招牌就很好,自己以後無論干什麼大事一定要把這招牌帶上,反正自己臉皮厚。
“我的字是守心,又字山君。”
余令笑了笑,朝著盧象升指了指,繼續道︰
“這位是盧象升,字建斗,“初唐四杰”幽憂子盧照齡的後人!”
盧象升趕緊站起身來行禮。
在盧象升的眼里,錢謙益可謂是他的偶像。
不光是盧象升,在諸多學子眼里錢謙益這個探花的名氣比狀元還要高。
站起身忽覺不妥,赤裸相對有礙觀瞻,盧象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錢謙益朝著盧象升笑了笑,示意無妨。
“秀才?”
“嗯,秀才!”
“好好努力!”
簡簡單單的一句好好努力,盧象升激動手足無措。
他有些搞不懂,一個京城長大去長安府當官的余令,一個“茗嶺盧氏”盧象升,天南地北,這兩人是如何搞到一起的。
余令看出了錢謙益的疑惑,低聲道︰
“幼年時與我在京城建斗有過短暫的相處,性子也合得來,他這次隨父來京城恰好與我遇見,所以才有了這次的相聚。”
錢謙益點了點頭。
在前幾日的時候他見過盧象升出現在這里,就在前面的大廳里。
在那里做什麼錢謙益也能想明白一點。
少年人求學不易,揚名更難。
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什剎海是待考學子最好的去處。
在寒冷的冬日這達官貴人出沒的澡堂子則成了另一個好去處。
多少學子在這里渴望得到貴人的提攜。
有一個叫做袁崇煥的舉人,已經參加四次會試,皆名落孫山,他不還是在努力的展示自己,渴望有高人點撥一下。
(pS︰袁崇煥四次落第,在第五次的時候中了,名次為第一百一十名。)
學問一途跟做人一樣,天之驕子少有,更多的還是普通人。
這里不光是待考學子的揚名之地,也是朝中新貴交際的大舞台。
他們也在這里聚集,認識,交際,渴望官道亨通。
四十四年丙辰科狀元錢士升。
雲南按察使洪啟胤的親傳弟子,二甲進士洪承疇。
跟左光斗同鄉的阮大鋮等等……
這些新貴也時不時會在這里聚集,這一群人是同窗,有的已經做官了,穿上了官衣,有的還要等候“揀選”。
揀選,也就是“候選”,等候給官分配……
這個候官的時間可說不準,有門路的,有關系的,身後有人的最多等半年。
身後沒關系的一二十年都可能。
所以,成了進士能當官,但不一定立刻能去一個好地方當官。
當官的都想分配一個好地方,好地方也意味著好做出政績,最怕分到九邊之地。
去了那里,跟被貶一樣。
可錢謙益想不明白余令要做什麼。
听說昨日余令在日落前進宮,兩個時辰後才出來,皇帝又賜宴了。
這樣的人,按理來說不會對自己親近。
可問題是余令對自己就是親近,難不成他想洗白閹黨的身份,以此來改變他在朝堂文臣心中的地位?
又或許,余令有了去更好地方的打算?
錢謙益覺得自己已經看透了本質。
不然憑什麼總是問自己水涼不涼,親自給自己洗頭,還問自己頭癢不癢?
如此的噓寒問暖,這不是無事獻殷勤是什麼?
“余大人這次回京?”
余令讓溫熱的池水把自己的身子淹沒,望著錢謙益笑道︰
“家在這里,自然要回來看看,宅院不能荒廢啊!”
見余令遠離了,錢謙益松了口氣。
“余大人簡在帝心啊,昨日回來就得萬歲爺賜宴會款待,如此恩寵羨煞旁人,旁人見一面都難,更不要說賜宴了!”
余令謙虛的笑了笑。
沒有人知道自己昨晚經歷了什麼,恩寵是恩寵了,可也太嚇人了,余令情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面對東林人還能“莽”一下。
知道了,余令才知道這群人實力膨脹到了什麼地步。
皇帝都奈何不得,自己這樣的算個狗屁。
更得小心了。
可若是在長安,余令可是一點都不怕。
西北多賊寇,南山多餓虎傷人,人有磕磕絆絆,受傷是在所難免。
受傷難免,受傷後死人就很正常。
“錢大人明日有空?”
“沒空!”
錢謙益的話才落下,三個人對視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卻是一起笑了。
這一笑,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溫暖的池水里,三人開始正式的閑聊。
這個時候的錢謙益發現余令的學問真的很好。
對聖人的學問有著不同的理解,粗听之下言辭粗鄙不堪。
細細一想,卻也不乏大道理。
那個叫做盧象升的也讓錢謙益刮目相看,“古將相名臣之略、軍國經制之規”他都有獨特的見解。
錢謙益听的出來,這不是在照本念經,這是真有本事。
余令聊著聊著也發現這錢謙益果然了不得,學問太扎實了,經史子集無一不通,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這些學問可是做不了假,沒有本事立馬就露餡。
三個人討論著文學,一直說到水里實在不能待了才爬起來。
再不爬起來人就泡腐了。
簡單的寒暄之後三人告別,余令是不可能放過錢謙益的,哪怕他說他後幾日沒時間,余令也打算去找他。
沒有別的原因,這個人愛書如命。
余令不是愛書如命,余令是如貪財的員外對收集書有著特殊的癖好。
只要是家里沒有的書,余令都會收集。
余令不但收集,還允許別人免費的抄錄。
余令想知道錢謙益在京城的這個家有多少書,如果有很多自己沒有的,余令就準備找人印一份。
就算賴,余令也要把這些書賴出來。
這是余令最壞的打算。
就算在這個浪潮里面自己只是一小小的的浪花,自己也要拼盡全力的去保留一些東西。
蟲的文字獄不是一次兩次,而是高達數百次。
規模之大、牽連之廣、殺戮之血腥,空前絕後。
盧象升笑著望著余令離開。
余令才走,盧象升就被一群人圍住了,全是自我介紹的,互相通報姓名和字,盧象升謙虛的交際著。
余令是閹黨沒錯。
可余令也是官,不但是,而且還是簡在帝心的官。
余令不知道,他在很多人眼里也是一座高山。
余令不知道,錦衣衛,東廠背後的人在不遺余力的為余令造勢。
一個先在河套放火,後又在歸化城放火,殺了那麼多人,把卜石兔親衛都淹死了,逼得卜石兔發追殺令的人。
這樣的人不是高山是什麼?
就更不要說錢翰林在走的時候喊得是盧象升的字。
盧象升和錢翰林的關系好不好不用去琢磨,沒有人敢去賭。
這就跟牌桌一樣,骰盅沒打之前,誰也不知道是大還是小。
盧象升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簡單。
自己老爹花了那麼多錢,走了那麼多門道,還抵不上自己跟人洗個澡。
洗澡錢還是人家余令付的。
路子一下子就鋪開了。
這找誰說理去!
余令回到了家,準備收拾一下去見袁御史的同窗。
盧象升需要走動,說到底自己也是需要,自己也需要考試。
回到家才發現家里格外的熱鬧。
“哥,你快來看,肖五撿了一個孩子,不對,應該說是買了一個孩子……”
順著悶悶手指的方向,余令發現肖五正對自己討好的笑著。
他的懷里抱著一個怯怯的打量著自己的小娃。
“到底是撿的,買的,還是搶的?”
不是余令故意這麼問,而是肖五的腦回路必須得這麼問。
因為誰也不知道這孩子是走丟了他撿來的。
還是他真的撿來的。
余令最擔心的是他搶來的,他這大體格子,他真要搶,一拳過去人就昏了。
等到人醒了肖五早就不見影了。
不是余令多想,而是京城里有人干這一行。
這一行叫做“扎火囤”,也就是仙人跳。
仙人跳發展到現在可不僅僅是美人局了,是街頭流痞子采用的一種訛詐手段
孩子賣給你了,錢拿走了,一會兒的時間衙役就上門了,拍花子的名字往你頭上一扣,衙門就拿人。
要麼花錢解釋這是一個誤會,要麼進衙門吃板子。
“譚大人給了我五兩銀子打人錢,這孩子我喜歡,我花五兩銀子買的,我記得令哥的話,不搶,不偷……”
余令嘆了口氣,知道肖五被人下套了。
“如意?”
“令哥你說!”
“去書鋪子把地扁蛇找來!”
(pS︰清朝文字獄統計︰順治17次,康熙20多次,雍正20多次,乾隆純屬腦子有病,130多次,涉及文化、學術、宗教等多個領域,後果是嚴重禁錮了思想,愚化百姓,阻礙科學文化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