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寂寥的歌唱聲被風帶走。
在一聲“大花”的呼喚聲中,一條大黑狗猛地從枯草叢中鑽了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緊隨其後。
破羊皮帽,髒兮兮的臉,和那拖在地上的羊皮襖。
大花叫了,那就是草原來了客人了。
有了客人就必然需要一個懂得多的小向導,這就是小柿子的存活的方式。
“大花等等我!”
小柿子一邊快跑,一邊大聲的呼喚著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大花。
一人一狗,朝著黃河邊猛沖而去。
在小柿子的身後,一群的小孩子緊隨其後。
小柿子跑的更快了。
互市交易在不久之後就要開始了,只要慢了,落後了,自己接下來可能就要餓肚子了。
“特內格愛馬了!”
風中傳來罵人的話,不知道誰在罵。
其他人聞聲也怒吼著重復這句話,打結的長發被寒風崩的筆直,小柿子跑得更快了。
她可不想被這群人追上。
被這群喜歡抱著羊咩咩睡覺的人追上。
此時此刻,余令等人已經踩著結實的冰渡過了黃河,這種新奇的體驗讓余令有點害怕,又有些興奮。
萬一塌了咋辦呦!
此刻隊伍的氣質大變。
先前殺人的不適感已經從眾人心里煙消雲散。
其實大家對捶人,捅人,這樣的場面沒有多大的感觸,最大的感觸是看錦衣衛砍腦袋。
老天爺,那場面才是最嚇人的。
朱家人吐的膽汁都出來了,茹家的茹讓兩天都吃不下飯,吃啥吐啥。
余令也不好受,倒是那個甦懷瑾讓人刮目相看,正常吃喝,睡覺打呼嚕。
用他的話來講,在錦衣衛他見過比這個更嚇人的。
到了此時,所有人心里的那個坎都過去了。
余令望著白了頭的陰山,望著遠處那一群群的牛羊。
望著那打著“晉”字的大明人在小溪邊駐扎著帳篷。
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變。
“當年秦始皇派蒙恬攜帶三十萬軍馬將匈奴趕出了河套,從漢中等地遷百姓三萬余戶在這里落地生根。”
朱縣令披著羊皮毯子喃喃道︰
“魏晉南北朝更是群雄紛爭之地,直到大唐李靖攜帶甦定方以三千人破數十萬,河套才再入中原。”
不知道是風大,還是朱老爺子感人傷懷,他的嗓音變得哽咽起來。
在一陣陣的寒風中,他說的話也斷斷續續。
“宋時落入西夏,遼國之手,直到洪武爺派徐達才再度征服此地,並設立東勝衛,此後此地就歸于晉王。”
“為什麼?”
“因為晉王會養馬!”
余令嘆了口氣,望著眼前一波又一波的商隊,望著一群又一群的騎兵呼嘯而過,望著遠處那移動的羊群。
“可是如今又丟了!”
“知道為什麼朝廷要丟掉它麼?”
余令認真的點了點頭︰
“知道,曾公手札里說,朝中文武大臣認為大明不是漢唐,都城在北京。
就算丟了河套胡馬也威脅不到京師,與其勞民傷財,不如丟棄掉,用這個錢修長城更好。”
朱縣令望著茹讓道︰
“茹讓,你認為朝中大臣說的是對的麼?”
茹讓認真的想了想,輕聲道︰
“能坐在那個位置的都是少有的聰明人,他們的想法和謀算在晚輩看來自然是正確的!”
朱縣令笑了笑,他對茹讓的回答很滿意。
這個回答雖然籠統,但卻和他心里想的差不多,他扭頭望著余令道︰
“你認為呢?”
余令笑了笑,直接道︰
“一寸山河一寸血,小子認為坐在那位置的人應該來這里看看,看看這里的馬,看看這里的牧場!”
“別繞了,直說!”
“直說就是洪武爺都要拼命去拿下來的地方,什麼狗屁的勞民傷財。
他們難道比洪武爺,比唐太宗,比漢武帝還有遠見麼?”
朱縣令愣愣地望著余令。
他知道余令的性子比較火爆,也想好了余令會回答什麼,也想好該怎麼反駁余令。
但余令把洪武爺搬出來了……
自己再說什麼都是錯的。
朱縣令呆呆地望著遠處的賀蘭山,喃喃道︰
“孩子,朝廷做事要看天時地利人和,要考慮當下局勢,有時候,放棄未必是軟弱!”
放棄未必是軟弱這話沒有問題。
因為都放棄了,還有什麼資格去談軟弱得問題。
老百姓都知道是我家的地我不能讓一點,更何況一個國家呢!
這不是什麼小東西,這是完完整整的一塊土地,一個每年可以產戰馬的牧場。
“如今,在原本屬于自己的牧場里花錢買馬,錢都讓胡人賺走了。
這樣說來,這件事就是正確的咯?”
“等將來去見了列祖列宗,你看洪武爺不拿鞭子抽死這群狗日的。
丟了數百年的土地他拿回來了,子孫卻給丟了,還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听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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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令罵罵咧咧,朱家人恨余令恨得牙癢癢,余令這是站的說話不腰疼。
他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去非議朝政。
余令的嘴巴太毒,說話表面客氣,其實每一個字卻扎人心窩子。
左一句話洪武爺,右一句洪武爺……
想駁他的話都難。
小柿子望著眼前長長的隊伍開心異常。
這是上百人的大商隊,這樣的隊伍只要服侍的好,隨便給一點就夠自己吃一年的了。
不像那些二十多號人的小商隊。
他們人少,貨物少,最會精打細算,而且也最挑剔。
搞的人累不說,最後得到的錢還少,根本不劃算。
就在說話的屁大會兒功夫,越來越多的孩子圍了過來。
“這群孩子都是來討生活的,不要小看他們,他們和這片草甸上的每個頭人都能說得上話,要出貨找他們就很合適。”
“你來過?”
甦懷瑾搖了搖頭︰“我沒來過!
但我家里人曾經來過,我也是听他們講的,目前看來他們沒說錯。”
說話的這個空檔,朱縣令已經下馬了。
這群吐著白氣的孩子站成了一排,大大的眼楮里帶著期盼。
一直望著這位管事模樣的漢人,希望自己被挑上。
小柿子摟著自己的大花。
她本來是第一個到的,但她此刻卻站在人後。
主要原因就是她養的這只大狗,無數次的經驗告訴它不準靠的太近,會讓人不喜歡。
自己的狗是吃狼的,客人拉貨的牲口會害怕。
有了狗就不能站在最前面。
但也因為這只大狗,很多客人會注意到她,並記住她。
所以,好壞各有一半。
余令也注意到站在人後的小柿子,準確的說來是那只大狗,望著它甚至著急的伸著腦袋,余令伸手一指
“選他!”
朱縣令踮著腳看了一眼,不解道︰
“為啥?”
“一般來說,對狗好的人,對人也不會太壞!”
茹讓聞言癟癟嘴,無情的反駁道︰
“胡人對他的羊兒好,對他的馬兒好,可就是對我們來說壞透了!”
余令一愣,趕緊道︰
“你听話只听一半是吧,我說的是一般來說,還有,你這個對比不正確,應該這樣說……”
茹讓見余令擺開了架勢,趕緊道︰“我投降,我認輸!”
“真沒骨氣!”
茹讓不服道︰
“不是我沒骨氣,是我真的不想被說教了,你這一路說了我快八百回了,我感覺都成了你的敵人!”
余令聞言咧嘴笑了笑︰
“多擔待啊,我這不是在練手麼,等將來我去了朝堂,別人跟我吵,我總得找個機會駁回去不是?”
“所以你拿我練手?”
“會不會說話,這叫做共同進步。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茹讓無奈地點了點頭。
今日又學到了一個新詞叫做“共同進步”。
我說你不是真的說你,而是在督促你,是在為你好!
也叫吾日三省吾身。
小柿子望著商隊的人朝著自己勾手。
在身邊的怒罵聲中她揪著狗的後頸皮走到最前,右手撫胸,彎腰行禮。
“尊貴的大明老爺,小柿子听候你的吩咐!”
這話一出口就讓眾人紛紛側目。
在這塞外,一個小小的異族孩子,張口就是字正腔圓的鳳陽官話。
小柿子直起腰,接著說道︰
“無論各位老爺們是買,還是賣,買什麼,賣什麼,需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小的就能找到人!”
朱縣令聞言笑道︰“得給你多少錢吧!”
小柿子深吸一口氣︰
“老爺大方,手縫里漏一點我就滿足了,鹽巴,布卷,鐵器,豆子,銅錢都是可以的,價格公道!”
這話一出口余令就忍不住看向了朱縣令。
他講了一路的銅錢和鐵器是不允許交易的東西,一來就被狠狠的打臉了。
人家直接把這些擺在了台面。
朱縣令知道余令在看著他,揉了揉鼻子道︰
“鐵器銅錢你也要,邊軍不管?”
小柿子聞言笑了,他已經斷定這支商隊一定是一個新商隊,或者說是頭一次來河南地交易的商隊。
管?
邊軍怎麼會管?
自打自己干這行起,就沒听說過被管過。
從山西那邊來的商隊,鐵器一車車的賣,只要不大聲吆喝誰管,火器都有人賣呢。
小柿子笑了笑,低聲道︰
“管啊,怎麼不管,可這里這麼大,他們管不過來啊。
老爺請放心,只要不當著他們的面,偷偷的也不算個什麼!”
甦懷瑾覺得朱縣令有點�@鋁耍 苯尤酉亂恍“ 巍 br />
“我們累了,需要休息,帶我們去休息,再把賣羊的頭人找幾個來,我們準備買幾只羊解解饞,可以辦到吧!”
惦著手里的鹽袋子,小柿子大喜。
貴人啊,這一群真的是貴人,這出手真大方。
“好 。”
見小柿子要走,余令忽然悠悠道︰“你的狗賣不賣?”
小柿子抬起頭,不喜道︰
“不賣!”
“哦,你問這個干嘛?!”
余令歪著腦袋道︰“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要你管!”
甦懷瑾望著余令,不解道︰“令哥喜歡這個調調?”
......
大商隊進入了草原,吸引了無數人,賣羊的,賣牛的,還有賣草料的。
一名僧人站在高處,望著忙碌的那群人。
“聖僧,他們來了!”
僧人放下佛珠,喃喃道︰
“死去的師兄弟們,東廠來了,錦衣衛來了,也該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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