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番藥記︰明清補骨通商傳
楔子
明萬歷二十三年秋,漳州月港的潮水帶著咸腥,漫過碼頭的青石板。海關衙署的檐角下,一面“市舶司”的杏黃旗在海風里飄著,衙役陳守義正蹲在案前,整理堆積如山的稅單殘片——這些泛黃的紙片上,記著從東洋來的甦木、胡椒、象牙,還有一行讓他格外在意的字︰“東洋藥材︰破故紙三百斤,稅銀二兩”。
“陳吏員,該去查驗‘福順號’了!”同事的喊聲從碼頭傳來。陳守義把稅單塞進袖中,快步走出衙署。月港是明代唯一的民間通商口岸,番船擠在港灣里,桅桿像一片森林,呂宋的甦木、日本的硫磺、南洋的香料,從船上卸下來,堆在碼頭的貨棧里,藥香混著海腥,成了這港口最特別的氣息。
“福順號”的船主是老船工林阿福,正指揮水手搬貨,見了陳守義就笑著迎上來︰“陳吏員,這次從呂宋帶了些‘番補骨脂’,您要不要看看?比咱們本地的小,色黑,治腰痛管用得很!”他從貨箱里抓出一把褐色籽兒,顆粒比黃豆還小,表皮泛著暗黑的光,湊近聞,有股淡淡的辛香。
陳守義接過籽兒,想起上月衙署的老差役王伯——王伯腰痛得不能彎腰,夜里起夜三四回,林阿福給了他一小包番補骨脂,說用黃酒泡了炒,配胡桃仁吃。不過十日,王伯竟能提著水桶澆花了,還說“這番藥比本地的補骨脂勁兒足”。
“林船主,這補骨脂在呂宋多嗎?”陳守義問。林阿福點頭︰“多著呢!呂宋島的山邊到處都是,當地人也用它治寒濕,說能‘暖腰腹’。我還帶了本《東西洋考》,上面寫著‘呂宋島出補骨脂,色黑粒小’,跟這貨一模一樣!”
陳守義摸出袖中的稅單殘片,上面“破故紙三百斤”的字跡還帶著墨濕的痕跡。海風卷著番船的帆影掠過,他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番補骨脂,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一頭拴著呂宋的山野,一頭拴著月港的碼頭,更拴著無數百姓的病痛與安康——而這稅單上的數字,不過是這跨越重洋的醫藥緣分,最淺淡的一筆。
上卷 一 月港稅單記番藥 呂宋商客說源起
海關衙署的案頭,陳守義把近半年的稅單按日期排開,指尖劃過“破故紙”的條目︰從三月的“五十斤”,到五月的“一百二十斤”,再到九月的“三百斤”,番補骨脂的進口量像潮水般漲起來。他正琢磨著,門簾被掀開,一個戴竹笠、穿麻布短衫的漢子走進來,手里提著個藤筐,筐里裝著番補骨脂。
“小人是呂宋來的商販吳阿旺,”漢子作揖道,“這是今年新收的補骨脂,特來報關。听聞陳吏員懂藥,想請教您,這番藥在漳州好不好賣?”陳守義請他坐下,倒了杯茶︰“好賣得很!碼頭的船工、鎮上的老戶,都用它治腰痛、夜尿,就是不少人好奇,呂宋的補骨脂,怎麼和咱們本地的不一樣?”
吳阿旺笑著從筐里抓出一把番補骨脂︰“陳吏員您看,呂宋島氣候濕熱,補骨脂長在山邊的石縫里,曬足了日頭,所以色黑粒小,藥性更燥,治寒濕最靈。當地人進山打獵,淋了雨,就把補骨脂煮水燻腰,再配著椰子酒喝,當天就能松快。”
“這倒和咱們中醫說的‘腎陽虛’對得上,”陳守義摸著下巴,“腎主骨,腎陽虛了就會腰痛、怕冷;補骨脂溫腎助陽,像給腎里添把火,呂宋的法子,倒和咱們民間的外用燻洗不謀而合。”正說著,衙署外傳來腳步聲,鎮上的張阿婆拄著拐杖來尋陳守義︰“陳吏員,您再給我勻些番補骨脂吧!上次用了,夜里起夜從三回減到一回,腰也不酸了!”
張阿婆今年六十二歲,半年前得了夜尿多的毛病,吃了本地郎中開的藥也不管用。陳守義給了她一小包番補骨脂,教她用黃酒泡三天,炒黃後磨粉,和胡桃泥混著吃。“阿婆您這是腎陽虛,封藏不住水,”陳守義解釋,“番補骨脂勁兒足,比本地的更能固腎縮尿,您再吃半個月,保管能睡整覺。”
吳阿旺看著張阿婆的笑臉,忽然說︰“在呂宋,老人們也用這法子治夜尿,只是配的是菠蘿蜜的核,不像這里用胡桃。沒想到隔著重洋,用法倒差不多!”陳守義拿起《東西洋考》,翻到“呂宋島”條目,上面只寫著“出補骨脂,色黑粒小”,連半句用法都沒有。他指著書頁對吳阿旺說︰“這書只記了‘有什麼’,卻沒說‘怎麼用’,你們呂宋的民間法子,可比這文獻詳細多了!”
夕陽落在稅單上,“三百斤”的數字被染成金紅。陳守義把張阿婆的病案記在稅單旁︰“張嫗,六十二歲,腎陽虛夜尿多,番補骨脂黃酒泡炒)+胡桃仁,十日見效。”他忽然明白︰這月港的稅單,記的不只是貿易的數字,更是民間醫藥實踐的脈絡——先有船工、阿婆們的試用,才有補骨脂進口量的增長,而文獻,不過是遠遠跟在實踐身後的記錄者。
上卷 二 老藥工辨番藥性 水手痹痛得良方
月港西街的“同德堂”藥鋪,老藥工甦伯正坐在櫃台後,用竹篩篩選番補骨脂。褐色的籽兒在篩子里滾動,比本地補骨脂小一圈,色黑如炭,卻更飽滿。“陳吏員,您來得正好,”甦伯見陳守義進來,遞過一把番補骨脂,“這呂宋來的補骨脂,得用黃酒泡五天,比本地的多泡兩天,不然燥性太大,吃了上火。”
陳守義接過籽兒,放在鼻尖聞了聞︰“甦伯,您怎麼知道得泡五天?《東西洋考》里可沒說。”甦伯笑著搖頭︰“是林阿福說的——他上次帶了個呂宋藥農來,說當地人為了去燥,都泡足五天,還加些陳皮。我試了試,泡五天的補骨脂,炒出來不苦,藥效也穩。”
正說著,一個水手扶著腰走進來,臉色發白︰“甦伯,我這腰痹又犯了,上次用了番補骨脂好了,這次再給我拿些!”水手叫鄭二郎,常年在船上拉縴,得了寒濕痹痛,一到雨天就腰痛得不能用力。甦伯從櫃里舀出炒好的番補骨脂,又抓了些桂枝︰“這次給你加些桂枝,能通經活絡,把番補骨脂的溫性帶到骨頭縫里,比單用效果好。”
他把番補骨脂和桂枝放在石臼里搗成粉,遞給鄭二郎︰“早晚用溫水送服一勺,再用這藥粉煮水燻腰,燻到皮膚發紅。記住,別吃生冷,船上風大,多穿件衣裳。”鄭二郎接過藥粉,感激地說︰“上次用了三天就不疼了,這次加了桂枝,肯定好得更快!”
陳守義看著甦伯搗藥的動作,忽然想起上月查的“泰昌號”稅單——那船運了兩百斤番補骨脂,船主說要運往泉州,給那里的船工治痹痛。“甦伯,泉州的藥鋪也用番補骨脂嗎?”他問。甦伯點點頭︰“怎麼不用?泉州港的船工比咱們月港的還多,寒濕痹痛的也多,番補骨脂加桂枝的法子,都傳過去了。只是《本草綱目》里只說補骨脂‘治腰痛’,沒說加桂枝治痹痛,這些都是咱們民間摸出來的。”
陳守義把這段對話記在本子上,畫了個小小的石臼,旁邊寫著“番補骨脂+桂枝,治寒濕痹痛,黃酒泡五天”。他看著本子上的字,又看了看《東西洋考》的簡略記載,忽然覺得︰這民間的口傳知識,就像月港的潮水,悄悄填補著文獻的空白——呂宋藥農的泡制方法、甦伯的配伍、鄭二郎的病案,都是書本上沒有的,卻比書本更能治病救人。
暮色漸濃,藥鋪的藥香混著海風飄遠。陳守義走出“同德堂”,看著碼頭的番船亮起燈籠,忽然覺得︰這番補骨脂從呂宋的山野,到月港的稅單,再到藥鋪的石臼,最後到水手的腰間,每一步都藏著“實踐先于文獻”的真理——先有人用,才有記載;先有療效,才有貿易。
上卷 三 番藥遠輸泉州府 書生耳鳴得康復
深秋的月港,裝滿番補骨脂的貨船順著九龍江往泉州去。陳守義受甦伯之托,跟著船去泉州的“仁安堂”藥鋪,送最新的番補骨脂,順便看看番藥在泉州的用法。
泉州港比月港更熱鬧,碼頭的貨棧里,番補骨脂的箱子堆在角落,藥香飄到街上。“仁安堂”的掌櫃李青見了陳守義,笑著迎上來︰“陳吏員,您可來了!這番補骨脂在泉州賣得火,尤其是書院的書生,都來買著治耳鳴。”
正說著,一個穿青衫的書生走進來,面色憔悴,捂著耳朵︰“李掌櫃,您再給我拿些番補骨脂吧!上次吃了,耳鳴輕了不少,現在能讀半個時辰書了。”書生叫王彥,是泉州府學的生員,半年前得了耳鳴,夜里總覺得耳朵里嗡嗡響,連科舉備考都受影響。
“王相公,這次給你加些枸杞子,”李青遞過藥包,“你這是腎精虧虛,番補骨脂溫腎,枸杞子滋陰,倆搭著,既補精又不燥。”陳守義在一旁問︰“王相公,你之前用本地補骨脂沒用,怎麼番補骨脂就管用了?”
王彥嘆了口氣︰“本地補骨脂吃了總上火,口干舌燥;這番補骨脂泡了五天黃酒,吃著不燥,還能睡得香。李掌櫃說,我這耳鳴是‘腎開竅于耳’,腎精足了,耳鳴自然就好了。”陳守義想起中醫理論,腎精虧虛則髓海不足,腦失所養,必致耳鳴頭暈,番補骨脂溫腎益精,加枸杞子滋陰,正是對癥。
李青拉著陳守義到後院,指著一堆番補骨脂︰“這些都是從月港運來的,泉州的藥鋪都在賣。只是有些老郎中說‘番藥不如本地藥’,我就用王相公的案子反駁——他用本地藥三月無效,番藥半月見效,還能有假?”
陳守義看著後院里晾曬的番補骨脂,忽然想起月港的稅單——從三百斤到五百斤,番補骨脂的進口量還在漲。“李掌櫃,你們有沒有記錄番補骨脂的用法?”他問。李青從櫃里拿出一本賬本,上面記著十幾個病案︰“有治夜尿的,有治痹痛的,還有治耳鳴的,都寫著用法和效果,比《東西洋考》詳細多了。”
離開泉州時,王彥特意來送陳守義,手里拿著剛寫的詩︰“番藥渡洋來,溫腎耳鳴開。從今案上燈,不負讀書台。”陳守義接過詩,看著泉州港的帆影,忽然覺得︰這番補骨脂的貿易,不只是商品的流通,更是醫藥智慧的交流——呂宋的生長、月港的炮制、泉州的配伍,在海風里交融,成了明清通商史上最溫情的一筆。
上卷 四 稅單病案融實踐 文獻留白待補全
萬歷二十四年春,陳守義把月港和泉州的番補骨脂稅單、病案整理成冊,取名《番藥通商錄》。冊子的第一頁,貼著那張“破故紙三百斤”的稅單殘片,旁邊寫著張阿婆的夜尿案;第二頁記著鄭二郎的痹痛案,畫著番補骨脂加桂枝的配伍;第三頁是王彥的耳鳴案,標注著“番補骨脂黃酒泡五天)+枸杞子”。
他拿著冊子去月港的藏書樓,翻找《東西洋考》的刻本,發現書中關于補骨脂的記載依舊只有七個字︰“呂宋島出補骨脂”。“連‘色黑粒小’都沒寫全,更別說炮制和配伍了,”陳守義嘆氣,“這文獻,真是趕不上實踐的腳步。”
藏書樓的老秀才听了,笑著說︰“陳吏員,你這冊子倒是能補《東西洋考》之缺。上月有個福州的藥商來,說想把番補骨脂運到福州,卻不知道怎麼炮制,你這冊子要是印出來,肯定能幫不少人。”陳守義眼前一亮︰“是啊!我可以把冊子抄幾份,送給月港、泉州、福州的藥鋪,再交給市舶司,讓他們在稅單後附用法,這樣番商和藥鋪都方便。”
他回到衙署,就開始抄錄《番藥通商錄》,抄到“小兒遺尿”時,忽然想起鎮上的李娘子——李娘子的兒子三歲,總尿床,用番補骨脂加山藥煮粥,五天就好了。“這也是個好案子,得加上!”陳守義趕緊補記︰“李童,三歲,脾腎陽虛遺尿,番補骨脂鹽水炒)+山藥粥,五日痊愈。”
正抄著,林阿福從呂宋回來,帶來個新消息︰“陳吏員,呂宋的西班牙商人也想賣補骨脂到中國,說他們那里的補骨脂和呂宋本地的一樣,還能走廣州的航線!”陳守義心里一動——廣州是清代重要的通商口岸,若是番補骨脂能到廣州,說不定能惠及更多人。他把這個消息記在冊子的末尾,畫了個小小的番船,標注“廣州航線待查”。
夕陽透過衙署的窗,落在《番藥通商錄》上,墨跡漸漸干了。陳守義摸著冊子上的病案和稅單,忽然覺得︰這小小的番補骨脂,就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明清通商的繁華,更照見了中國傳統醫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智慧——民間的實踐先于文獻,貿易的交流豐富實踐,而他,不過是這智慧長河里,一個記錄者、傳播者。
海風從月港的碼頭吹來,帶著番船歸航的帆影。陳守義知道,這《番藥通商錄》的故事還沒結束,番補骨脂的航線,還會從月港延伸到更遠的地方,而那些藏在實踐里的醫藥智慧,也會跟著潮水,繼續流淌,滋養更多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