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城樓之外的官道上,蒙田一把扯下染有血跡的麻布孝帶。
遠處的地平線上,白蓮教最後一股亂民的旗幟,在齊州數百騎兵的沖鋒之下,已然四分五裂。
“報——!”
親兵的聲音混雜著馬蹄聲傳來,“北面的亂民已經潰散!”
蒙田手中的斬馬刀仍在滴血,刀身之上新添的七八個缺口,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暗紅之色。
他望著那些丟棄鋤頭、倉皇逃命的所謂“義軍”,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可笑之感。
他回頭望去,城外的那條官道之上,被他在一上午的時間里沖散的“義軍”尸體橫七豎八地躺著——白蓮、前朝、抗狄等各色旗號,混雜在血泊之中,宛如泡在爛泥里的彩紙。
上萬人馬,竟然連他所率五百騎兵的一次沖鋒都未能抵擋,然而他卻並未產生殺敵的興奮之感,這一切皆是多耳袞所造的罪孽。
蒙田扯掉護臂,手背上濺落的血已然結成黑殼打仗他自是得心應手,然而打仗僅僅能夠殺人,卻無法拯救這座城池,如今的齊州已然淪為一片地獄。
蒙田、蒙義兩兄弟身披粗麻喪服,原本潔白的麻料已被血漬與塵土染成褐黑色。
蒙田將五百騎兵留在城外,自己踏著焦黑的街磚步入城中,每邁出一步,靴底之下的碎瓦便會發出咯吱的裂響。
在廢棄的青州府衙署院內,蒙義蹲在台階之下,面前攤開著七八封折子,那衙署早已被燒成一片廢墟。
他抬起頭來,嘆氣道“哥,朝廷要求咱們前往金陵進行整編。
趙鋒前往禁軍駐扎處向余廷益討要過冬的糧食,發現余大人被欽差鎖拿,禁軍也已向南撤退。听聞他被判了……斬監候。”
“像余大人這樣的人都……”
蒙田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咱家襲爵之事……”
“我已經詢問過三次了。”
蒙義從袖中抽出一疊奏折副本,最上面那本的留白之處批著“候議”二字,墨跡淡得幾乎難以看清,“他們只關心我們何時帶兵南下。”
(畢竟人家兩代濟南侯戰死沙場,皇帝不可能下明旨直接削去爵位,拖字訣。)
蒙田抓起舀水的銅勺,狠狠地砸向牆壁。
銅勺在青磚之上砸出一道凹痕,驚飛了檐下的烏鴉。
“整編之後,還有齊州軍嗎?這無情的朝廷!”
雷虎硬著頭皮走進來時,這位千戶的鎧甲之下露出半截髒污的繃帶——那是三天前剿匪時所受的傷,軍中的醫官稱連金瘡藥都快要用完了。
千戶雷虎硬著頭皮踏過碎瓦,單膝跪地“少將軍,弟兄們即將散伙。撫恤金一文未到,昨夜又有七人逃走。若再拖延下去,恐會炸營。”
蒙義坐在半截門檻之上,手中緊緊攥著一沓折子,折子已被攥得皺巴巴的,仿佛要將紙張掐出血來。
“這是關于撫恤金朝廷的回函。”
他低聲說道,將最後一封折子攤開,只見上面只剩半行朱批——
“國庫空虛,待寬裕再議。”
折子啪的一聲合上,蒙義抬起頭來,眼底布滿血絲“爺爺他們北伐那批人的賬,兵部至今仍掛在老賬簿之上,十幾年過去了,也只有宗小元帥每年還能給上一點兒。”
蒙田一腳踹翻水桶,剩下半桶泥水濺了雷虎一身。
“寬裕?”
他笑得牙根發顫,“若再等下去,老子直接給他們燒紙錢!”
他回身盯著蒙義,“咱們庫里到底還有多少銀子?”
“五萬三千四百二十六兩。”
蒙義的聲音平穩得如同報喪一般,“按照如今的糧價,這些銀子只夠購買一半的冬糧,冬衣也只能補充一半。”
“今年的秋稅收入估計不到一成。”
蒙義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東狄人將能搶的都搶了,能燒的都燒了……”
“等進入冬季,怕是盜賊比落葉還要多。”
他松開手,折子散落一地,“咱們要麼找人借錢,要麼——南下前往金陵,將蒙家旗上繳,換一身禁軍的皮。”
“放屁!”
蒙田抄起靠在牆根的短槍,槍桿上“蒙”字的漆已然剝落,只留下一道血指印。
“爺爺的總督大印、爹的總兵印還在!尸骨未寒,蒙家的基業豈能毀在我倆手中?”
他一腳踩碎地上的空餉牌,“雷虎,傳令下去——今夜清點戰馬,凡是能喘氣的都要喂飽。明早打開東門,老子親自率領敢死營前往關外。
東狄人想要血,那就拿我蒙家的最後一滴血去換!整編?老子寧願死在關外!”
“報——!”
親兵前來稟報,“燕山軍副總兵、真定侯宗雲求見!”
蒙義透過殘破的窗欞向外望去,只見宗雲身著一襲玄色勁裝步入院子,身後跟隨兩名威武的千戶。
“濟南侯。”宗雲抱拳行禮。
蒙田抱拳回禮道“真定侯如此稱呼,實是折煞蒙某,蒙某尚未承襲爵位……”
“這不過是早晚之事。”
宗雲客套回應後,直接切入主題,“為齊州百姓考慮,我軍已擊退多耳袞部,收復濟南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蒙義突然冷笑譏諷道“多耳袞本就打算北上出關,貴軍此番‘收復’,未免太過巧合。”
王虎輕拍刀鞘,說道“娃娃!當年我與你父親還曾同睡一個帳篷!”
“王虎!”
宗雲低聲喝止,轉頭卻見蒙田已手按佩刀起身,這位青年將領眼中燃起幽火,說道“若要論資排輩,我齊州軍棺材里躺著的長輩更多!”
宗雲趕忙勸阻“外敵當前,何必自相殘殺?”
他直視蒙田,“禁軍整編之事,你我心里都清楚。濟南侯之位遲遲未封,朝廷究竟是何用意?”
蒙田瞳孔微微一縮。
“所以呢?”
他的聲音滿是不屑,“燕山軍是想成為第二個金陵嗎?”
宗雲平靜說道“禁軍欲吞並你們,朝廷又不供應糧草,我燕山軍無意趁火打劫,只想做一筆交易。”
蒙義在旁冷冷問道“條件是什麼?”
“助你們渡過難關。”
宗雲示意張天雄呈上協議,“以五十萬兩白銀作為租借費用,期限為十年,由我軍包攬濟南府、登州衛的重建事宜。每年另外供應五萬石糧食,每石糧價僅八錢,由你們到濟南府自行運輸。”
宗雲忽然輕笑一聲,“首付二十萬兩現銀,也可按照太平六年間的市價兌換成糧食和布匹,余款在半年內運抵。”
蒙義質疑道“租借?”
宗雲隨意解釋道“定北侯重視商業,黃河漕運的價值幾何,二位心里明白。”
他指著殘破的窗欞,“濟南若在你們手中,十年內齊州軍能否獲得五十萬兩收入?更何況……”
(邊境戰備州賦稅一半以上需上交朝廷,邊境駐軍按慣例所分不到一半,還有官員和小吏參與瓜分,實際上齊州軍所分賦稅不足一州實際征收額的三成)
蒙義突然拉過兄長,低聲說道“節省一些,這些錢足夠發放撫恤和一年軍餉了,我們咬牙熬過今年,明年便能緩過來……”
蒙田眯起眼楮,問道“十年之後,這土地還姓蒙嗎?”
“我以定北侯之名作保。”
宗雲指著協議卷尾的朱印,“白紙黑字,若有違背,定北侯再無顏面立足北地。”
宗雲心中暗自思忖嗯,十年後的定北侯應該換人了。
蒙田伸手摸向懷中的總督印,觸到祖父名字的刻痕。
“拿印來!”蒙田點頭示意。
蒙田凝視著案上的總督印信,這是祖父和父親留下的唯一依仗。他深吸一口氣,重重按下印章。
鮮紅的印泥在紙上暈染開來,宛如齊州將士灑在這片土地上的熱血。
蒙田仔細吹干印跡,忽然輕笑一聲“其實這印,我估計朝廷早就不認了……”
宗雲將協議整理收好,說道“無妨,我們燕山軍認可,我相信齊州百姓也認可,這便足夠了。”
這份蓋有齊州總督大印的契約,在金陵朝堂看來,自是絕對的僭越違制之舉。
然而齊州百姓、大戶均認可它蒙家三代守護這片土地,兩代人血灑疆場,城池破了又重建,從未想過離開故土。
張克所講的道理,是這條天理,而非朝廷的條規。
喜歡燕山血旗開局千戶所暴殺天下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燕山血旗開局千戶所暴殺天下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