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大雪紛飛,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在天際,北風像無數把小刀子,卷著雪沫子往人骨縫里鑽。
幾十架牛車在風雪里艱難挪動,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吱呀的呻吟。
車板上擠滿了人,大家都使勁往厚衣服里縮著脖子,你挨著我,我擠著你,哪怕只是從旁人身上借到一點點微薄的暖意,也好過獨自承受這刺骨的嚴寒。
靠車頭的後生把破棉襖敞開個縫,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單衣,卻偏要梗著脖子跟旁邊人說笑,凍得發紫的嘴唇哆嗦著,話里卻滿是不服輸的勁兒,手還不忘往懷里揣了揣那半塊凍硬的紅薯。
他旁邊的姑娘梳著兩條亂糟糟的辮子,發梢結著冰碴,棉襖的前襟磨得發亮,卻死死攥著個布包,時不時抬頭望一眼前路,睫毛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
幾個小伙擠在一塊兒,你往我這邊靠靠,我往你那邊挪挪,腳底下踩著對方的鞋也顧不上,其中一個的草鞋早磨穿了底,光腳踩在車板的冰碴上,卻還伸腿踢了踢旁邊的人,嘴里嘟囔著什麼,惹得旁人笑罵著推他一把,笑聲里帶著凍出來的顫音。
還有個瘦高的後生背靠著車幫,眼楮半閉著,眉頭卻擰成個疙瘩,手指在凍裂的車板上無意識地劃著,不知在盤算著什麼,耳朵凍得通紅,像掛了兩個紅辣椒。
最邊上的姑娘把臉埋在同伴的肩膀上,頭發亂糟糟粘在臉頰,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凍瘡,卻還強撐著沒吭聲,只有肩膀偶爾微微聳動,像是在忍著凍,又像是在憋著什麼委屈。
這一車年輕的身影,在風雪里擠成一團,雖沒了半分光鮮,眼里卻都憋著股勁兒,像埋在雪底下的草籽,只盼著熬過這陣寒風,總能盼到點暖和日子。
就在這時,頭車那個精壯的趕車漢子猛地勒住韁繩,凍得通紅的臉上綻出點亮色,他扯著粗嗓子朝後吆喝︰
“嘿!好了,東山屯——到了!都給我精神著點,下車嘍!”
話音剛落,他手里的鞭子“啪”地甩了個響,驚得拉車的老牛哞了一聲。漢子自己先跳下車,腳踩在雪地里陷下去半尺,卻回身朝著車上揚了揚下巴,嗓門里帶著股子驅散寒氣的勁︰
“別磨蹭!踩著我肩膀下來,都利索點!”
不過片刻,一百多個穿著破爛棉襖的男男女女便嘰嘰喳喳涌下車來,棉絮從衣縫里鑽出來,沾著雪沫子貼在身上,一個個凍得縮肩攏背,腳剛沾地就忍不住跺著腳搓手,嘴里呼出的白氣混著呵罵聲、咳嗽聲,倒讓這屯口有了點活氣。
“都動起來!別杵著像根樁子!”
趕車漢子叉著腰大吼,粗嗓門壓過了風聲,“排好隊!一個個來,亂哄哄的像什麼樣子!”
正說著,赫黃旗已踏著雪走到屯口,軍靴踩在積雪里咯吱作響。
他目光掃過這群面黃肌瘦、活像剛從泥里撈出來的年輕人,轉頭對身旁的兒子柱子道︰
“別看他們現在蔫頭耷腦,活像群討飯的,三個月後你再看——個個都會練得筋骨結實,眼神里帶勁,那才叫個樣子。”
“爹,我信。”柱子甕聲甕氣應著,眼神里透著股憨直的篤定。
赫黃旗頷首,抬手往屯里指了指︰“帶他們去伙房,先讓肚子里填點東西。”
柱子應聲領著眾人往屯子深處走,轉過兩個土坯牆,一股麥香突然飄了過來。有人抽了抽鼻子,不確定地問︰
“是……白面的味兒?”
伙房門口擺著兩口大鐵鍋,鍋里的稀粥正咕嘟冒泡,旁邊的木桌上堆著剛蒸好的白面饅頭,熱氣裹著甜味往人鼻子里鑽。
這群年輕人瞬間傻了眼,有個姑娘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喉結動得格外明顯。
“愣著干啥?拿碗盛!”柱子嗓門洪亮,指了指旁邊的粗瓷碗。
人群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活泛起來。
有人手忙腳亂去抓碗;有人捧著熱粥先猛灌一口,燙得直吐舌頭,卻舍不得松口;更多人直勾勾盯著那白面饅頭,拿起一個就往嘴里塞,囫圇嚼兩下就往下咽,噎得脖子直伸,又趕緊舀粥順下去,嘴角沾著饅頭皮也顧不上擦。
有個瘦高的後生,手里攥著兩個饅頭,左一口右一口,腮幫子鼓得像塞了倆球,眼楮卻還瞟著桌上的筐,生怕被人搶光;旁邊的姑娘吃得急,粥灑在棉襖上也不管,眼淚卻突然掉了下來——她記不清多久沒吃過這樣松軟的白面了,上次還是小時候過年,娘偷偷藏了半個饅頭給她。
柱子看著這群狼吞虎咽的年輕人,心里嘆了口氣。他爹說得對,這些人缺的不是筋骨,是口飽飯,這口吃的能讓人挺直腰桿……
“慢著!都悠著點吃!”
柱子見眾人搶得凶,忙大步跨到桌前,粗聲喊道,“鍋里還有,饅頭管夠,但不許猛灌猛塞——這餓久了的肚子,填太急要出人命的!”
可這話哪攔得住。一個矮個後生正把第三個饅頭往嘴里塞,被柱子一把攥住手腕,他急得直瞪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
“我……我不撐……再吃一個……”
另一個姑娘捧著碗,眼淚混著粥水往下淌,卻還是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仿佛慢一秒這熱乎吃食就會飛了。
柱子沒辦法,只好讓幾個伙夫過來盯著,每人先只給兩個饅頭,粥也盛得淺淺的︰“先墊墊,半個時辰後再添,誰要是撐壞了,往後可再沒這白面吃!”
這話倒起了些作用。有人攥著沒吃完的饅頭,眼楮還直勾勾盯著筐子,手指在饅頭上捏出深深的印子;有人把最後一口粥舔得干干淨淨,連碗邊的米粒都用凍裂的手指刮下來塞進嘴里。
那個瘦高後生偷偷把半個饅頭揣進懷里,被柱子瞥見,他嘿嘿一笑,露出兩排大黃牙︰
“留著……夜里餓了啃一口。”
柱子沒說啥,只是轉身讓伙夫多蒸些饅頭。他瞧著這群年輕人,想起爹說的話——三個月後他們會變樣,但此刻,他們眼里對吃食的渴望,比什麼都來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