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俊正就著咸菜大口啃著饅頭,吃得津津有味。將樸實在忍不住,皺著眉頭問道︰“師父,您平時都吃這些啊?”
甦俊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些碎屑,笑著點點頭︰“是啊,這多方便。再說,粗茶淡飯吃著順口,我就好這口。只是今天慢待你了,不過下午給你補上。”
將樸慌忙擺手,連聲道︰\"師父說哪里話,這樣已經很好了!\"
甦俊抬手抹了把嘴,眼角笑出細紋︰“吃得慣就好。趕緊吃,吃完讓二牛帶你們去住處。剛好有個小院空著,原先住的小兩口去上海去了,收拾得干淨,你們住正合適。”
他端起搪瓷缸喝了口水,接著道︰“我下午還有兩節解剖學的課,等放學咱們慢慢聊,正好你也可以熟悉熟悉圓山寨。”
將樸不住點頭,眼底泛著感激︰“好,都听師父安排!”
暮色漫過青瓦小院,
在花架下的石桌上,幾捧帶殼的花生在夕陽里泛著暖光,裂開的核桃露出果仁,切開的石榴籽如紅寶石般晶瑩。
二人坐在這金銀花下,晚風攜著花香,卷起桌上幾張泛黃的報紙。
“如今這電影行當,像極了剛搭起架子的大作坊。”
甦俊摩挲著黃銅煙桿,火星在暮色里明明滅滅,
“從寫本子、搭班子到拍成片子,全靠人拉肩扛。就說這劇本,得像老裁縫裁衣裳似的,把故事剪得有稜有角——”
他突然伸手敲了敲桌面,“舉個例子,去年張石川拍《勞工之愛情》,為了讓觀眾看明白賣水果的怎麼用機關道具談戀愛,光是分鏡頭本就畫了半尺厚!”
將樸听得入神,隨手剝開花生︰“可咱們連電影機器都稀罕得很,怎麼拍得出好片子?”
“這就是門道了。”甦俊捻起核桃,
“鏡頭得省著用,一場戲恨不得掰成八瓣拍。上個月鄭正秋來聊,說他們拍《孤兒救祖記》時,為了拍場祠堂戲,把能借的長衫馬褂全借來了,臨時找教書先生當群演,連祠堂匾額都是現寫的。”
他突然壓低聲音,“最絕的是打光,沒有電燈就用油燈,用錫紙當反光板,拍出來的畫面竟比洋片子還透亮!”
院外傳來梆子聲,更夫拖著長調經過。將樸望著逐漸黯淡的天色︰“那後期制作呢?總不能全靠手工吧?”
“可不就是手工!”甦俊笑著敲了敲煙桿,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剪輯師得像繡娘,用剪刀把膠片裁開又接上。上個月幫天一公司看片,那剪輯師傅戴著老花鏡,在暗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膠片接頭用漿糊粘,錯一個鏡頭,整部片子就成了笑話......”
將樸支著下巴,
目光緊緊追隨著甦俊靈活比劃的手勢。
對方說起話來條理清晰,從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的片場趣聞到默片時代的鏡頭語法,竟能將報紙邊角的只言片語,化作鮮活生動的行業圖景,這讓他打心底里佩服。
晚風卷著露水漫過青磚地時,金銀花架上的月光已淌成碎銀。
甦俊忽然斂了笑,眼中閃過思索的光芒︰“依我看,你那些設備與其啃大制作的硬骨頭,不如先試試微電影。”
“微電影?莫不是把電影剪短些?”將樸困惑地摩挲著石桌上的裂紋。
“差得遠哩!”
甦俊往前傾身,語調不自覺興奮起來,\"這是門新學問——短,卻要短得精巧。”
“好比畫扇面,巴掌大的地方,得把山水、人物、故事全裝進去。”
“去年我在電影院看《勞工之愛情》,那三十分鐘里,從水果攤的機關陷阱到茶樓比武,樁樁件件都能單拎出來當故事講,可串在一起又嚴絲合縫,這就是微電影的妙處。”
他抬手在桌面上輕輕叩擊︰“關鍵是要抓住‘以小見大’。”
“就像拍弄堂里的家長里短,灶台騰起的熱氣、晾衣繩晃動的節奏,這些細節湊起來,比拍十場豪門恩怨更戳人心窩。而且......”
甦俊嘴角揚起笑意,“省膠片啊!一卷膠片能拍出別人三卷的效果,在上海灘那些精打細算的片商眼里,這可比什麼都金貴。”
將樸目光灼灼地望著甦俊,難掩急切︰“師父,我該從哪入手學習呢?”
甦俊摩挲著下巴,沉吟片刻後眼中閃過一絲靈感︰“就從劇本改編開始。我覺得魯迅的《狂人日記》很有影視改編潛力,用它作為你的第一個練習項目再合適不過。”
將樸面露難色,連忙擺手︰“師父,我連《狂人日記》原著都沒讀過,這......能行嗎?”
甦俊拍了拍將樸的肩膀,笑意里帶著成竹在胸的篤定︰\"原著我去圖書館里給你找,版權的事也已托了北平的人和魯迅先生接洽。你只管沉下心,好好琢磨改編。\"
接下來的半個月,將樸徹底陷進了《狂人日記》的文字迷宮。
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越積越厚,案頭的稿紙被揉成團的廢棄段落堆成小山。
深夜的書房里,煤油燈時常亮到天光微熹,他時而對著滿牆貼的人物關系圖喃喃自語,時而抓起鋼筆在劇本大綱上瘋狂涂改。
這天清晨,甦俊剛從金家藥鋪出來,就看見在藥鋪門口的將樸頂著黑眼圈,正把最新一稿劇本遞到甦俊手里︰
“師父!太難了!吃人禮教的隱喻怎麼轉化成鏡頭語言?意識流的內心獨白又該用什麼畫面呈現?”
甦俊不慌不忙地喊將樸進了藥鋪,倒了杯濃茶給他,指著劇本里用紅筆圈出的段落︰
“試試把狂人半夜數月光的場景,改成搖晃的長鏡頭,讓月光在窗欞上切割成帶血的刀刃形狀……”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二牛舉著電報沖進來︰“北平來電!魯迅先生同意改編,但要求保留文末"救救孩子"的吶喊。”
將樸和甦俊對視一眼,師徒倆眼中同時燃起創作的火花——那個在文字中掙扎的“狂人”,或許真的能在膠片上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