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俊目光凝惑，語氣帶著幾分探究︰“那麼，這建有一台小型蒸汽發電機？”
趙師爺連連頷首，面上滿是得意之色︰“姑爺您有所不知，正因如此，咱們這兒的法式別墅可不一般。”
“房間里日夜不斷電，熱水隨用隨有，連抽水馬桶都一應俱全。這般氣派的配置，在邊境河口獨樹一幟，放眼全國，那也是屈指可數的稀罕光景！”
甦俊笑著點頭︰“的確是了不起的設計。”他目光灼灼，揚了揚下巴，“走，帶我去看看。”
趙師爺滿臉堆笑，眼角笑出細密的褶子︰“姑爺和大小姐一路辛苦，先飲盞茶潤潤喉。”
他抬手虛引，又側身朝垂手而立的安南少女使了個眼色，“阿阮，快把剛蒸好的綠豆糕和普洱茶端上來。”
少女聞言雙手在胸前合十，微微低頭，穿著白色奧黛的她退入了雕花木門。
片刻便托著描金漆盤轉回來，青瓷盞里蒸騰的熱氣裹著茶香，將屋內的緊張氣息都氤氳得柔和了幾分。
趙師爺手里拿出一個小本子，挺直腰板正色道︰“姑爺，趁著這會兒功夫，我想稟明‘啟思閣’工業園區物資經河口海關過境的詳情。”說罷，他抬手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透著幾分審慎。
甦俊端起青瓷茶盞，輕抿一口普洱，醇厚茶香在舌尖散開時，才抬眸頷首︰“趙師爺但說無妨。”
"這個月我們從安南海防進了四百噸水泥，又走水路運來五十噸美利堅的鋼材。”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眉頭擰成川字，"彭主管交代，下月起水泥需求量要翻上十倍不止，安南本地產能怕是遠遠不夠。更別提後續要河口火車站的汽車、工程機械、機床、生產設備及起重機……”
話音未落，一旁垂手而立的安南少女阿安款步上前，青瓷碟托著一杯冰鎮檸檬水，腕間銀鐲輕響︰
“先生請潤潤喉。”
趙師爺接過一飲而盡，喉結劇烈滾動︰“現在全靠進口維持，貿易逆差窟窿越撕越大。我瞧著河口海關的人最近查得越發仔細，估摸著過不了多久，關稅稅率就得往上調……”
甦俊指尖摩挲著溫潤的茶盞，他輕啜一口，將茶盞重重擱回沙發前方的茶幾，釉面震出細密水紋︰
“這些我心里有數。”
話音頓住，忽然抬眼直視趙師爺，“你繞這麼大圈子，到底想說什麼？”
趙師爺垂手立在甦俊的沙發旁，手指無意識叩了叩扶手，沉吟片刻後壓低聲音︰“姑爺，洋人往咱們這兒傾銷鋼鐵水泥，咱們總不能光當冤大頭。大錫出口被督軍攥在手里，咱們摻不進手，但滇南的稻米、普洱的茶葉、全省的豬鬃與桐油……”
他抬眼覷了覷甦俊神色，見對方神色未變，才繼續道，“若是能打通外銷渠道，一來能平衡海關賬面上的逆差，二來山民手里寬裕些，往後添置布匹、生活用品，不也能盤活咱們的廠子？”
甦俊端著茶盞的手猛地僵住，滾燙的茶水在瓷碗里晃出漣漪。
他望著趙師爺鏡片後沉穩的目光，喉結重重滾動——那些日夜盤算的廠房圖紙、進口器械清單，此刻竟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被忽視的巨大缺口。
原來自己只顧著壘砌工業大廈，卻忘了給產品鋪好流通的河道。
“好個趙師爺！”
他突然將茶盞重重砸在茶幾上，震得碟中茶點簌簌落屑，
“我這腦袋被鋼筋水泥糊住了！只顧著建廠進設備，竟忘了給這些機器生出來的東西找銷路！”
手指無意識敲打著白色的歐式茶幾桌面，他恍然驚覺︰若不提前布局市場，日後那些織布機織出的布、碾米機磨出的粉及日用產品，豈不是要堆在倉庫里發爛嗎？
甦俊眼底的銳利盡數化作笑意，伸手虛扶趙師爺的手肘︰
“姜還是老的辣！”
語氣不自覺放軟，“趙師爺在商海沉浮數十載，想必早有籌謀？還望不吝賜教，給晚輩指條明路。”
趙師爺慌忙起身，雙手抱拳連擺，佝僂的脊背彎成月牙︰“姑爺這話可折煞老朽了！指教二字萬不敢當，不過是些在商海里泡出來的淺見。”
他瞥見甦俊專注的眼神，喉結微動，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補丁，“若姑爺不嫌聒噪，老朽倒是能斗膽說上幾句......”
甦俊抬手示意︰
"趙師爺不必拘禮。"
他往後靠在沙發上，手指有節奏地叩著包了牛皮的扶手，“有什麼良策，盡管說來讓我听听。”
趙師爺探身向前，壓低聲音道︰"姑爺，那我就斗膽直言了。您可知今日救下的那個青年男子，究竟什麼來歷？"
甦俊聞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實不相瞞，我還真不清楚。不過看那年輕人義薄雲天，危難之際敢仗義山手，便出手救人。怎麼，這里頭還有什麼講究？”
趙師爺壓低嗓音，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黃銅煙桿︰“那小龍與那女人確非尋常人物。”
他頓了頓，鏡片後的目光泛起幽光，“二人皆是滬上"孤兒院"出身，小龍隨孤兒院院長姓梁，自幼習得拳腳功夫；至于那女子……”
話音拖長，趙師爺接過阿安的檸檬水喝了一口，“原是流落風塵的揚州瘦馬，卻在煙花巷里攢夠贖身錢，如今竟在滬杭道上做起了茶葉生意，道上都傳她背後有人撐腰，人喚他為‘苗疆公主’。”
甦俊食指輕叩扶手，鎏金懷表鏈在膝頭晃出冷光︰"還有呢？"他抬眼時，窗外的太陽正掠過趙師爺鏡片，將對方眼底的算計折成兩道鋒利的光。
趙師爺前傾的脊背幾乎要貼上茶幾，壓低的嗓音混著煙絲味︰
“最蹊蹺的是那‘苗疆公主’的茶路——專銷洋行，價碼翻著跟頭往上漲，可英法商人偏生趨之若鶩。”
他摸出張皺巴巴的報紙，紅筆圈著的洋文廣告在紙面格外刺目，
“這不，二人剛接了倫敦茶商的天價訂單，點名要帶蜜香的普洱茶，如今就是來雲南翻找這種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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