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鄭逸與金老四踩著滿地瓦礫,在焦黑的斷壁殘垣間穿行。
死寂的村莊里,唯有風掠過荒草的嗚咽聲。
本該炊煙裊裊的灶台如今積滿灰燼,歪斜的木門在風中吱呀搖晃,曬谷場散落的稻穗早已腐爛生霉。
他們望著空蕩蕩的巷道發怔——本該扛著鋤頭的農人、倚著牆根曬太陽的老人、追逐嬉戲的孩童,竟如人間蒸發般蹤跡全無。
鄭逸的喉頭發緊,他盯著地上半埋的褪色虎頭鞋,那是孩子常穿的樣式,此刻卻孤零零卡在磚石縫隙里。
金老四踢開一截焦木,驚起幾只烏鴉,嘶啞的叫聲更添幾分詭異。
“人呢?”鄭逸蹲下身,指尖撫過牆上干涸的血跡,聲音發顫,“就算是逃難,也該留下些痕跡...”
鄭逸猛地舉起相機,取景器掃過廢墟時,坍塌的祠堂映入視野。
半截殘破的紅綢懸在梁柱間,在陰風中翻卷,宛如凝固的血幡。
他毫不猶豫按下快門,膠卷轉動的 嗒聲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就在鏡頭即將移開的瞬間,轉角處掠過兩道身影。
他眯起眼楮聚焦,一身軍服的冷婉清,正虛扶著一個身形單薄如豆芽菜的男孩。
那孩子脖頸纏著滲血的繃帶,蒼白的面容下,雙眼卻像深潭般毫無波瀾。
透過取景框對視的剎那,鄭逸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沒來由的悲哀,仿佛窺見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宿命。
而身旁的金老四早已收斂起平日的散漫,恭謹彎腰行禮︰"冷先生。"
金老四的聲音裹著敬畏,卻被呼嘯的穿堂風撕得支離破碎。
冷婉清微微的點點頭∼
可鄭逸卻幾步跨上前來,眉梢帶著幾分慍色︰“冷姑娘!咱們好歹打過幾回照面,算得半個熟人。”
“可你們倒好,把我和金老四當賊防著,這也不許踏足,那也嚴禁窺探,留個空落落的村子,難不成是想讓我們數房梁解悶嗎?那麼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完成采訪……”
冷婉清聞言,眼底閃過狡黠笑意——這小記者倒真憋了一肚子委屈。她唇角勾起一抹壞笑,存心逗弄他,也讓他見識些真相背後的荊棘︰“想看?”
“想看!”鄭逸不假思索,語氣帶著破釜沉舟的干脆。
冷婉清拖長尾音,似笑非笑追問︰“不後悔?”
“絕不後悔!”鄭逸梗著脖子,把胸脯拍得震天響。
“跟我來。”冷婉清語氣冷淡,話音落下便轉身帶路。
四人沿著曲折的村中小巷折返,很快抵達了出村方向的一處哨卡。
兩名趕馬人見她到來,立即恭敬行禮︰“冷中尉。”
冷婉清朝兩人頷首示意,將身旁的小男孩往前帶了帶︰“勞煩二位照看這孩子,我稍後便來接他。”
兩個趕馬人連聲稱是,伸手欲牽男孩。
小男孩卻急得眼眶發紅,掙扎著發出含混的嗚咽,死死拽住冷婉清的衣角不願松手。
冷婉清似乎早有預料一般,指尖不知何時已捏著塊紅糖。
她蹲下身,眉眼難得彎出柔和弧度︰“乖,含著糖等阿姨回來,好不好?”
小男孩抽噎著,盯著那抹甜膩的紅色,顫抖的手指剛觸到糖塊,便迫不及待塞進嘴里。
帶著淚意的小臉泛起滿足,他攥著冷婉清的袖口點點頭,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轉角。
一行人剛踏出村口,鄭逸便瞥見路邊水窪旁,一群趕馬人戴著口罩和手套,正往地上灑生石灰。
揚起的白色粉末在陽光下飄散,他不禁皺眉問道︰“冷姑娘,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冷婉清神色凝重,沒有絲毫隱瞞︰“這是彪子的莫大當家,今早下達的命令。但凡發現有尸體腐爛的地方,必須立刻用石灰消毒,以防疫病蔓延。”
鄭逸剛要開口解釋這小山坡並無尸骸,耳畔突然炸開密集的“嗡嗡”聲。
成群綠頭蒼蠅如黑雲壓境般撲面而來,裹挾著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鑽入鼻腔。
才邁出幾步,腐臭味便呈幾何倍數攀升,幾乎凝成實質的腥甜在喉間翻涌。
鄭逸瞥見冷婉清不知何時已戴上口罩,而走在隊伍最前端的金老四,突然在坡頭扶著樹干弓著腰,劇烈干嘔了起來。
而不遠處,趕馬人正悶頭挖坑,石灰粉簌簌灑落,在刺鼻的腐臭中又添了幾分嗆人的辛辣。
鄭逸連忙走上坡頂,但他的瞳孔便驟然收縮。
雖說是太陽籠罩下的山谷,但山谷也宛如被掀開的地獄,橫七豎八的尸體如破碎布偶般散落,腐爛的肢體與發黑的泥土粘連成一片。
被麻繩捆縛的雙手仍保持著掙扎的姿態,野獸啃噬過的傷口里翻涌著蛆蟲,綠頭蒼蠅群聚成黑色旋渦,將腐肉里滲出的黏液攪成粘稠的白霧。
血腥味、尸臭與泥土的腥氣在潮濕的空氣中發酵,化作一記重錘直搗胸腔,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這哪里是什麼人間,分明是阿修羅道具象化的修羅場。
鄭逸一個踉蹌著扶住樹干,指節深深陷進粗糙的樹皮,胃部翻涌的酸水灼燒著喉嚨。
身旁的金老四早已癱坐在地,口腔中不斷滴落嘔吐物,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鄭逸艱難地抬起頭,聲音顫抖︰“冷姑娘...這些人...”
冷婉清摘下口罩,蒼白的臉上寫滿悲戚,眼眶泛起血絲。
她的聲音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帶著無盡的哀痛︰“一共一百六十七人,有垂暮老者,有襁褓稚子,還有懷著身孕的婦人,還有年輕女人...除了未見青壯外,村民都在這里了。”
她望向尸橫遍野的慘狀,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們終究是來晚了...”
鄭逸喉間發緊,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砸進沾滿泥土的衣領。他死死攥住大樹,聲音幾近破碎的問道︰“那些身強力壯的漢子...他們在哪?”
冷婉清別過臉去,顫抖的指尖死死掐住掌心,在皮膚上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嗚咽聲混著夜風傳來,她艱難地擠出字句︰“林隊長帶著人...在村西頭的破廟里正審問呢?”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再也撐不住,捂住嘴跌坐在地,肩膀劇烈起伏,仿佛整座修羅場的悲慟都壓在了她單薄的脊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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