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在听到賀宇在船上說起自己的父母，後又提及這兩個孝典，以及崔岩精神惶恐怕自己遭遇不測，還有眾將士身上的傷。
林樂知便已經起了疑心和防備。
但那時他還不知道是程肅和洪明旭之間的哪個人，但隨著真相一步步揭開，加之程肅在島上的所有表現來看，他應當不會是動了殺心的人。
如此，符合所有條件的人，便只有洪明旭了。
只是他曾不想，洪明旭不僅想讓來此的將士有去無回，甚至還是十一年前，懷風村消失一案的幕後元凶。
許是不用再繼續演戲，洪明旭倒顯得輕松了許多，他放下了手舉著的刀，坦然的笑著，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說道“所以，你才逞英雄留下來，就為了救他們。”
“是又如何。”
林樂知眉眼果決道。
“沒什麼，我不否認你確實挺有能耐，僅憑這些不沾邊的細枝末節，就能推斷出來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就憑你現在這副模樣…”他上下打量姜憐安，眸底滲出掩蓋不住的濃烈笑意，搖頭道“你攔不住我，你連自己都自身難保。”
“……”
林樂知深覺跟這樣的人，無話可說。
行佣供母里的盜賊，尚且會心軟放過江革，成全他的孝心。
江革也體恤亂世的不易，知道他們成為盜賊是不得已，是為了能夠活下去。
可……
洪明旭不會。
他只為了保全他自己，便害了這麼多條人命。
然而，當洪明旭的目光轉向崔岩時，眼中的那份愜意被怨恨與憤怒所替代。
“那你呢？你又是為何放著太平的日子不過，來送死。此前裝的一副慫樣，現在卻一副恨不得想殺了我的表情。”
他猛然舉起刀，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直指崔岩，怒目而視，眼中充斥著怨恨，咬牙切齒，憤然道“說，是不是就是你在將軍面前搬弄我的是非！你到底是誰？”
程肅現在說不出話，所以洪明旭只能問崔岩討個答案。
崔岩的眼中絲毫沒有懼意，甚至還往洪明旭的方向堅定地邁了一步，眼中流露出恨意和悲傷，質問道“你可還記得十一年前，疊翠嶺。”
听及，洪明旭的眸子起了不小的驚悸，他斂緊眸子，眼中不再那麼有余，他再度沉聲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誰都不是，一個孤兒而已。”
在說這句話時，崔岩滿是恨意的眸中起了一層波瀾，聲音中似夾雜著悲鳴。
“十三年前，將軍奉皇命攻打雲羌國，大獲全勝。聖上大喜，大赦天下，眾多死刑犯得以重獲新生，回歸正常的生活。”
听到十三年前，林樂知的眸子也不由得怔了一下，繼而神情變得十分專注和凝重。
“可誰會願意跟一群殺過人的死刑犯待在一處呢，不管他們去哪，他們臉上的黥刑，都會被人看到，因而對他們避如蛇蠍，家人覺得他們辱沒門楣，也不願讓他們歸家。他們也知道他們罪大惡極，自慚形穢。沒了辦法，他們只能去到了疊翠嶺。準備一輩子待在山上不出去，以狩獵為生，了卻殘生。”
疊翠嶺原是歸屬雲羌國，因為程肅帶兵，大獲全勝，雲羌國的將士退守，疊翠嶺便歸于北齊所有。
那里層巒疊嶂，常年翠綠，因而得名疊翠嶺。
因為那里山勢險要，山上遍布毒蛇猛獸，山下河水湍急，一不小心便會喪失性命，除非冒險采藥之人，幾乎無人敢去。
他們這些重刑犯去到那里之後，北齊的百姓就更不敢去了。
他們就是在去往疊翠嶺的路上撿到了身有疾病，被拋出家門的崔岩。
那時，崔岩不過兩歲。
他只依稀記得，父母將他帶出去，說要給自己買糖吃，讓自己在原地等著，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們一開始覺得自己不配沾染一個干淨的小生命，但在發現崔岩臉頰通紅，面色虛弱後，探了一下崔岩的額頭，才知道這孩子起了高燒。
知道這孩子是被遺棄了的。
他們心生不忍，便在趕路的路上，用一些土方法幫崔岩退燒，折騰了一夜，總算起了點效，但沒過多久，便又起了高熱。
他們沒辦法，也沒錢，去醫館，醫館也會因只看到他們臉上的黥刑，就嚇得關了門。
好不容易有大夫願意診治。
但在斷過崔岩的脈象後便只是搖了搖頭，讓他們做好準備給崔岩安排後事。
他們也覺得這小家伙命數盡了，也打算放棄，但總不能讓這小家伙孤苦伶仃的死在外面，于是，便打算帶著崔岩去往疊翠嶺。
雖然疊翠嶺地勢險要，人跡罕至，但風景卻美麗的緊，若是用來做安眠之地，卻實在是個好去處。
他們是死刑犯，手上多少都帶點人命，但在崔岩好奇他們臉上的刻字時，他們也毫不隱瞞，如實的告訴崔岩。
因為錯了，就得認罪。
雖然他們不隱瞞自己殺過人，卻不肯告訴崔岩他們的名字，他們覺得自己是罪人，名字跟他們人一樣也不干淨，他們想重新開始，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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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岩實在想叫，便讓崔岩按他們的年齡，大伯、二伯這樣的叫。
他們怕崔岩難過，沒告訴崔岩是父母不要他了，而是他的父母死于了戰火。
崔岩也沒告訴他們，其實自己記得。
他們不肯告知自己的名字，卻給崔岩起了名字。
崔是取自于疊翠嶺的翠，岩則是山上的岩石，同時也希望崔岩能像這山上的翠樹固岩一般，不再生病，堅韌的活下去。
這一年。
崔岩來到了三歲。
“大夫不是說我活不下去了嗎？”
每逢說起這個，他們也驚嘆不已，仿若說多少遍也不會膩。
“你這小家伙就是命大，我們都以為你沒命可活了，結果我們來這山上時，遇到了一位如謫仙般的奇人，那奇人竟不怕這險峻的山勢和山上的猛獸，還帶著一個八九歲的清俊孩子，看見我們臉上的黥刑也不怕。”
這讓他們對這位奇人，心中升起了莫大的感激和安慰。
“他問過後，知道我們不識字，也不識草藥，便用隨身帶的紙和墨，將那草藥畫下來給我們，讓我們到山中去尋，但我們能否克服險阻尋到，就看我們是否心誠了。心若誠，按他的法子你便能活下來。”
“那他們後來去哪了？”
“不知道，我們本想感激他，請他們吃些野味，但他在寫完藥方後，便帶著那孩子離開了。”
說到這，他們的眼中也帶有遺憾。
其實。
不光他們愛說這件事，就連崔岩也喜歡听，這會讓崔岩感覺自己活下來並不是自己命大，而是多虧他遇到的人。
他們托這位奇人的福，便靠在山上挖藥和抓野味，不遠山路，到最近的鎮上賣。
起初。
醫館心有芥蒂，但這些藥都很難采，他們要的價也確實不高，便就收了。
賺到的錢，他們就給崔岩買些好玩的，好吃的。
轉眼又過一年，崔岩來到了四歲。
原以為。
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直到。
有一日，最小的七伯興沖沖的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他們雖然沒瞞著崔岩，但也沒說他們要去做什麼。
只說。
等他們回來，就讓崔岩過上正常生活，他們一起光明正大的去山下生活，再不用跟他們躲在這山上。
可……
他們這一走，便再也沒回來過。
山中有他們布下的陷阱，所以崔岩，即便不出山，也能捕到野味吃，不會餓肚子。
崔岩在山上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一連過去了三年，都沒等到他們的歸來的身影。
最終。
他從期待逐漸等到心灰意冷，只能想到一個可能。
他們定是跟他的父母一樣，覺得自己麻煩，拋下了自己。
所以他開始絕食，企圖把自己餓死。
但人的本能總是會想著活下去的，餓得不行的時候，他還是將那些野味宰來吃了。
又過了一年。
崔岩八歲了，他離開了疊翠嶺。
因為還是個孩子，身體又很健康，看上去讓人憐愛不已，一對無所出，歲數不小的夫妻倆收養了他。
一晃過去五年，崔岩十三歲了，很是勤快，村里人很是喜歡崔岩。
有一天。
夫妻倆在說夜話時，說起了年前村中有人夜歸時，路上發現了二十多個臉上有刻字的人，模樣凶狠，看上去就不是什麼好人，應該是去干什麼壞事。
听到臉上有刻字，崔岩本來都快睡過去了，驟然清醒過來。
“他們去了哪？”
突然出聲的崔岩，把老夫妻倆嚇了一跳。
忙說都是些陳年舊事了，讓崔岩趕緊睡，但崔岩沒法睡了。
他想知道當年他們發生了什麼，不是他們親口承諾的，說要余生贖罪，再也不會害人了嗎！
崔岩一夜未眠，從那天起，他便一直找尋他們的下落。
他想找到他們。
問一個答案。
不是說要恕罪，不是說要帶自己過正常的生活嗎？
功夫不負有心人，過去了一年多，他去鎮上買年貨的時候，終于從一個回家休沐，喝半醉的將士口中，听到了些許線索。
那幫死刑犯，在十年前就死了，尸首都被毀盡了。
他想找機會問清楚，第二日還買了那名將士愛喝的酒，但周圍的百姓都說那名將士，當天晚上便受到急報，走了。
那名將士所在的營地，听說就駐扎在疊翠嶺附近，帶兵的是定遠大將軍，听說是十二年前立下赫赫戰功的，被皇上封為定遠大將軍的程肅。
沒過幾日。
新春之際，便起了戰火，離得比較近的那些村落都收到了戰火侵擾，雖然不影響他們的村落，但也是人人自危。
都盼著戰火能趕緊結束。
戰火期間，那名回來休沐的將士，傳回了死亡的噩耗。
戰火一連持續了整整一年多，終于得以平息下來。
因為傷員太多，為了更好的養傷，不便長距離遷徙，也因為打下了雲羌國，便在雲羌國境內，尋了處適合養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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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說。
大將軍程肅，命懸一線差點死了，連救了好幾日才醒過來。
內心對答案的渴求，讓他告別了養父母，雖然養父母不舍，但也覺得崔岩有志向，就沒攔著崔岩去從軍。
也是到了軍營，從老兵的口中他才得知，那是幫逆反之賊，對朝廷有怨恨，將軍被埋伏，帶出去的兄弟都死了，將軍也差點命喪在那。
將軍也是在打斗間，扯去了其中一人的面罩，才得知他們可能都是死刑犯。
好在當時洪明旭所在的小隊，在附近巡邏，救下了將軍，並將所有的逆賊都殺死了，沒留活口，尸身也被處以極刑，幾乎難以辨認。
將軍想調查來著，卻也無從查起。
洪明旭救程肅有功，便一步步的升到了校尉，成為了程肅的得力副將。
因為十三年前皇上下令大赦天下，很多犯人都被放出來了，因為他們身份特殊，更不會有人認死刑犯的臉，哪里知道他們都是誰，後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跟崔岩講述這些的便是孟大豐。
賀宇連同幾個年長的哥哥，還讓孟大豐別講這些，跟鬼故事一樣，說別嚇得孩子晚上睡不著覺。
崔岩的腦海中起了巨大的嗡鳴，覺得頭昏腦漲。
他是怨他們拋下自己，甚至氣他們說話不算數，再度行惡。
可……
听著孟大豐講述的這些，他總有種極大的割裂感。
他們在離開時明明那樣的開心，那樣的信誓旦旦，說等他們回來就帶著自己去山下，去過正常人的生活，怎麼可能去做通敵叛國的事。
人人都惜命，更何況還是死罪。
不可能……
他不願相信。
看到崔岩這副樣子，同營帳里的將士真的以為崔岩是被嚇到了，便不再開玩笑，孟大豐也覺得自己不該跟崔岩說這些，眼中很是自責。
從那之後，同營帳里的將士，不約而同的誰也沒再提起此事。
可……
崔岩心中的疑慮卻在一天天的增大，他實在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洪明旭雖然脾氣沖，卻也很謹慎，除了將軍以外，對誰都一副凶巴巴的模樣，還不輕易讓人接近他的營帳。
最後。
他實在忍受不了，趁洪明旭出去辦事宜不在的時候，他偷溜進了程肅的營帳，程肅身上的傷還未痊愈。
他知道自己私闖將軍的營帳不對，但將軍念他剛進軍營是初犯，便放過了他。
但……
即便會死，他也想知道當年的真相，所以他向程肅坦白了當年的事情，程肅在听後，說當年在人快被洪明旭殺盡之前，他喊過一句留活口。
程肅本以為是敵國派來殺他的，但除掉他們的面罩後，發現他們臉上的黥刑明顯是北齊的形制。
雖然他不識字，但也不會不認得自己國家的形制和字樣。
那晚。
只有他和洪明旭活了下來。
听崔岩所說，程肅發現那群死刑犯離開疊翠嶺的日子，洪明旭確實因軍中交代的事務外出過一次，因為洪明旭是軍中為數不多識字的。
他確實懷疑過洪明旭，也調查過，但一無所獲。
更何況當時情況危急，敵人可能還有後招，一時心急殺了人也是有可能的。
沒有實質證據，便不得隨便懷疑。
可崔岩仍不願放棄。
一日，趁為洪明旭準備熱水沐浴時，他故意沒離開，洪明旭脫完衣服出來後，發現他還在大發雷霆，還讓人杖責自己百杖。
但也不是毫無收獲。
他發現，洪明旭有意遮擋了自己右手臂，因為他小時候見過無數次，所以一下便認出了是黥刑。
好在程肅及時出現阻攔，他才只挨了幾棍。
他將發現黥刑的事告訴了程肅。
但程肅卻表示，他早就知道了。程肅覺得犯過錯，只要誠心悔改，就應該有悔過的機會。
洪明旭在他身邊已有十年之久，雖性子些急躁，但也將軍中的事物處理的很好，在沒有證據前，他願意相信洪明旭的為人。
原以為程肅不會輕易改變心意，而且自己確實也不該因為一道黥刑就懷疑別人。
可讓崔岩沒想到的是。
來這前的半個多月前，將軍一次帶人外出歸營，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到平海鎮查案的這段日子，找機會查清楚這件事情。
他要親自找洪明旭問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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