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北山果園的枝椏上,晶瑩剔透的,像誰把碎鑽撒在了青綠色的葉瓣上,風一吹就輕輕晃,墜在草葉上便滾成了圓滾滾的珠子。許前進踩著草葉往上走,鞋幫沾了層薄薄的泥,帶著點潮意往腳踝里鑽,遠遠就瞧見果園入口那棵老梨樹下攢著好些人影——周美麗的紅圍巾在風里飄得歡,像團跳動的火苗;大喇叭三嫂的藍布褂子被晨光鍍了層金,連布紋里的褶皺都亮堂堂的;二懶正踮著腳朝山下望,皮鞋後跟把草皮碾出個淺窩,腳邊的小吳和水靈一左一右牽著小虎子秀秀的手,三個腦袋湊在一塊,手指點著枝頭青黃的隻果,數得有模有樣。
“喲,這是都到齊了?”許前進加快了腳步,笑聲撞在梨樹干上,驚得枝椏上的麻雀撲稜稜飛起來,灰撲撲的影子掠過晨光,“多少年了?這可是頭回湊這麼齊整的大聚會啊。”他往梨樹干上一靠,粗糙的樹皮蹭著後背的舊傷,那是當年栽樹時被鐵鍬劃的,如今早結了疤,望著眼前一張張熟悉的臉,眼眶忽然有點發潮,“上回這麼些人聚在北山,還是分果園承包權那年吧?香玲那時候才到我腰這麼高,梳著倆羊角辮,現在都能抱著長征滿山跑了,時光這東西,真是不等人。”
周美麗把紅圍巾往脖子里緊了緊,指尖拂過梨樹枝上的一道舊疤——那是當年她和許前進用鐮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如今被歲月拓得又寬又深,像道長在樹上的皺紋。“是啊,多少年咱們沒在北山果園聚過了。”她往坡下瞅了瞅,當年坑坑窪窪的土路早修成了光溜溜的水泥路,路邊還栽了排太陽能路燈,燈桿上纏著野葡萄藤,“那時候來一趟得走一個鐘頭,鞋底磨薄了都舍不得換,現在騎電動車十多分鐘就到,秀秀剛才還拽著我問,奶奶說的‘爬坡爬到腿肚子轉筋’是啥意思,他哪見過那時候的路喲。”
“那趕緊的,大家站一起,我拍個照,跟大家合個影留個紀念!”香玲舉著手機跑過來,屏幕上還停留在昨天拍的果園全景,遠處的山影浸在霧里,“秀秀,你往水靈那邊站站,別擋著後面的梨樹;小虎子別揪樹枝,那隻果還青著呢,揪下來也不能吃!”
“好 好 !”大喇叭三嫂往人群里擠了擠,嗓門還是那麼亮,震得頭頂梨樹上的露珠“滴答、滴答”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可不是嘛,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她往果園深處瞥了眼,當年她們干活歇腳的石頭碾子還蹲在那兒,只是上面爬滿了青苔,像披了件綠衣裳,“想當年我可是一天10塊錢都掙過,在這里干天工活,疏花疏果、摘隻果,中午就啃個干硬的玉米饅頭,就著山泉水往下咽,咽得嗓子眼生疼,還經常喝美麗過來送的開水呢。”她摸了摸眼角的皺紋,忽然笑出聲,眼角的褶子堆成了花,“那時候覺得10塊錢老值錢了,能給俺家老三買雙帶白邊的新球鞋,現在孫子買雙鞋都得兩百多,還嫌不是牌子的,歲月不饒人啊。”
二懶蹲在碾子上,手掌往膝蓋上一拍,褲腿沾的草籽簌簌往下掉,落在青苔上格外顯眼。“想當年我天天蹲在這里,像只看窩的老狗,不讓大家放羊。”他往山坡上指了指,當年圈羊的木樁子早爛成了泥,只剩些模糊的坑窪,“誰要是上這來放羊,我就跟誰急!羊蹄子刨了樹根,羊嘴啃了果樹苗,來年還指望結啥?那時候不知道吵吵了多少回架,得罪了多少人,前院的老根叔跟我半年沒說話,就因為他趕著羊想從果園邊上抄近路。”他望著遠處的山楂樹,滿樹的青果像掛了串綠珠子,忽然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點澀,“光陰似箭呀,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哎,我想起了王嬸炒的菜了,她總把炒土豆里的肉片都挑給我這個看果園的,油星子裹著肉香,這輩子再也吃不上那麼可口的菜了。”
“行了二懶叔,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喇叭三嫂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不輕,“大好的日子,別說那些揪心事兒,王嬸要是瞧見咱現在這樣,保準也樂呵。”
許前進卻擺了擺手,指間的煙燃得正旺,煙霧被風一吹,貼著臉頰打了個旋就散了,只留下點嗆人的味。“沒事的。”他往山下望了望,王嬸的墳頭就在果園最南邊,去年清明他還去栽了棵小松樹,如今已竄得有半人高,“在這個年代,還能念叨我娘好的,還有幾人啊?”他彈了彈煙灰,火星子落在草葉上,“噗”地滅了,“世人只看今人笑,又誰听到舊人哭啊?謝謝你二懶叔,還記得她老人家的好。”
“還差我呢還差我呢!”蠻子從山楂樹後鑽出來,手里還攥著個剛摘的青隻果,果皮上沾著層細絨毛,褲腳卷著,沾了不少蒼耳子,“我老遠就听見你們說話,這腿腳不比當年了,爬個坡喘得跟拉風箱似的,肺都要炸了。”他往人群里湊,臉上的褶子擠成了堆,像塊揉皺的布,“以前跟著癟三混,吃不飽穿不暖,哪見過這麼好的果園?還經常上這來偷偷弄一點,揣在懷里跑回家,被二懶發現了追著我不丟松,打得屁股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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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以前的事了。”周美麗從竹籃里揀了個紅透的隻果塞到他手里,果皮上還帶著新鮮的絨毛,“大家都想想現在的好日子,蠻子你現在不也和二懶叔一大家子人不是?女兒女婿身邊陪著,孫子都上幼兒園了,天天背著新書包,比起當年強多了。”
蠻子嘿嘿笑了,牙花子都露了出來,咬了口隻果,酸得眉頭擰成了疙瘩,眯起了眼“可不是嘛,現在超市里啥水果沒有?我家保鮮櫃里,車厘子、芒果擺得滿滿的,紅的黃的紫的,哪用得著偷啊,想吃了隨手就能拿。”
正說著,山下傳來汽車引擎聲,兩道車燈從樹影里鑽出來,像兩只探路的眼楮,在水泥路盡頭停下,揚起一陣輕塵。鋼蛋探出頭喊“都在呢?”他穿著件灰色夾克,拉鏈沒拉到底,露出里面印著“北山果園”的紅t恤,胸口的圖案洗得有點發白,“金鳳,快下來,你看誰來了!”
金鳳從副駕駛下來,手里還拎著個印著碎花的保溫桶,看見梨樹下的人群,眼楮一下子亮了,像落了兩顆星星“呀,這麼多人!”她往許前進跟前走,高跟鞋踩在草地上有點打晃,鞋跟陷進軟泥里,“我還以為就咱們幾個,這可真是……太熱鬧了。”
“這頓飯的威力太大了吧?”小吳笑著打趣,往鋼蛋肩上一拍,拍得他一個趔趄,“你小子前兒個在村委會說要給果園搞生態采摘,說要請大家來幫忙,我還以為就來個人,沒想到把老少爺們都驚動了。”
“你小子別說那話。”許前進瞪了他一眼,轉而拍了拍鋼蛋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去,“咱們合作社全體總動員,準備全力支持你的北山果園。趕緊安排工作吧,我們來了不是來看果樹、看風景的,該疏枝的疏枝,該搭棚的搭棚,你說咋干就咋干,絕不含糊。”
“別這樣,前進哥、吳書記。”鋼蛋搓著手,眼眶有點紅,鼻尖也泛著酸,“你們能來我就知足了,我還怕大家嫌累不肯來呢。”他往金鳳手里的保溫桶指了指,桶身上還帶著點余溫,“今早四點就起來熬的綠豆湯,加了冰糖,想著大家干活渴了喝,沒想到……”他聲音有點發顫,“太幸福了,太開心了。金鳳,你看看,他們都來了,都來了!你看看前進哥、美麗姐、二懶叔、三嫂、吳哥、水靈,還有小虎子、秀秀……一個都不少!”
金鳳把保溫桶往石頭上一放,“咚”的一聲輕響,擰開蓋子,綠豆的清香混著冰糖的甜氣漫出來,在風里飄得老遠。“快別說了,趕緊分活吧。”她從帆布包里掏出張圖紙,上面用紅筆標著果園的分區,邊緣都磨得起了毛,“二懶叔、三嫂,你們倆熟門熟路,帶著小虎子和秀秀去檢查圍欄,看看有沒有壞的木樁子,松了的就釘牢點;水靈、香玲,你們去給新栽的櫻桃樹澆水,水管子在倉庫牆角靠著,記得別澆太多,根泡爛了可不行;前進哥、美麗姐,你們幫我看看這生態廁所的位置,是不是得往東邊挪挪,離采摘區遠點,省得有味道;小吳、滿子,咱去把那幾棵老隻果樹的枯枝鋸了,免得刮大風時砸到人……”
大喇叭三嫂已經拎起牆角的鐵皮水桶往倉庫走,藍布褂子的衣角掃過草葉,帶起一陣細碎的聲響“放心吧金鳳,這果園的石頭哪塊是尖的,哪棵樹結的果子最甜,我閉著眼都能摸到!想當年我在這摘隻果,一天能摘兩筐,筐筐都冒尖,現在雖說手腳慢了,看個圍欄還不是小菜一碟?”
二懶牽著小虎子的手往山坡走,小家伙手里攥著個剛摘的野山楂,紅得像顆小瑪瑙,被他捏得緊緊的。“走,小虎子,叔帶你去看當年我趕羊的地方,那時候有只老綿羊最不听話,總往果樹底下鑽,被我追得滿山跑,現在想想,倒也有意思……”
許前進望著散開的人群,晨光已經爬過樹梢,把果園染成一片金紅,連空氣里都飄著暖融融的味。周美麗踫了踫他的胳膊,往遠處指了指——鋼蛋正踩著木梯給隻果樹疏枝,金鳳舉著圖紙在底下仰著頭喊,聲音被風送得老遠;小吳和滿子扛著鋸子往果園深處走,鋸子刃在陽光下閃著亮;三嫂的大嗓門混著孩子們的笑聲飄過來,像一串珠子滾在草地上,脆生生的。
“你看,”周美麗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了這滿園的晨光,“這果園啊,還是得有人氣才活泛。”
許前進點了點頭,彎腰從地上撿起片隻果葉,葉脈在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多少年了?北山果園的果子結了一茬又一茬,青了又紅,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老了又換了新的,可這山、這樹、這些人,好像從來都沒離開過。就像這晨露,落了又生,潤著腳下的土,也潤著每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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