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葫蘆灣的稻葉尖上,像未拭的淚珠子,顫巍巍懸著不肯墜落。活動大院的青石板階旁,徐大國那只深棕色行李箱早已立在那兒,邊角磕出的新痕泛著白,倒像是浸足了這半月的炊煙與晨霧,連滾輪碾過石板時,都帶著點拖泥帶水的戀戀不舍,咯吱聲里裹著三分挽留。
許前進攥著半截脆瓜從月亮門鑽進來,瓜蒂上還墜著濕泥與細須,沾了滿手清冽的土腥氣。見徐大國伸手要拎箱子,他忙把瓜往旁邊周美麗懷里一塞,掌心在褲腰上蹭了蹭,按住箱桿時力道不輕不重“先生別急著走啊。”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曬成古銅色的小臂,肌肉線條里還嵌著昨夜的露水,“二懶叔在灶房烙糖餅呢,紅糖餡的,剛起鍋,熱乎氣能燙掉層皮,帶上路上墊墊。”他眼角的笑紋里盛著晨光,“這半月您腳不沾地,從東頭老槐樹摸到西頭曬谷場,把咱葫蘆灣的根須都捋順了。昨兒夜里我跟香玲說,您那本子上記的,怕是比村志都多三分煙火氣——大喇叭三嫂年輕時偷摘人家桃兒的事,您都挖出來了。”
周美麗把脆瓜往窗台上一擱,瓜皮上的泥點子沾了窗台半片,她掏出手帕細細擦著,帕子邊角磨出的毛邊掃過瓜皮,沙沙響“可不是嘛。前兒您跟三嫂蹲在柴火垛旁聊到後半夜,馬燈都燒沒半罐油,她那些十七八歲唱的小調,詞兒都給您倒得一滴不剩。今早見我還拍大腿,說先生要是早來十年,她保管能把《送郎曲》的調子哼得紋絲不差,哪像現在,哼兩句就跑成《打豬草》了。”
話音剛落,二懶就端著竹籃從月亮門擠進來,藍布褂子前襟沾著星星點點的面粉,像落了場細雪。“大國先生!”他嗓門亮得能驚飛檐角的麻雀,“嘗嘗我這糖餅!”竹籃往石桌上一擱,蓋布一掀,金黃的圓餅子冒著乳白的熱氣,紅糖焦香混著面香順著風纏過來,往徐大國鼻尖里鑽。“先生,我昨兒躺炕上琢磨半宿,”他指尖捏著塊糖餅,邊說邊掉渣,“您寫我的時候,多寫寫我那棵老梨樹成不?前年結了三百斤果,壓得枝子都彎成弓,鎮上收購站的小年輕圍著樹轉了三圈,說從沒見過梨樹能長這麼瘋。”
徐大國笑著拈起塊糖餅,咬下去時紅糖汁“滋”地濺在舌尖,燙得他嘶地吸了口涼氣,甜意卻順著喉嚨往下淌,連心口都暖烘烘的。“二懶叔放心,”他舔了舔唇角的糖渣,“您那棵梨樹我畫在本子上了,樹腰上那塊像臥牛的疤都沒落下。不光是梨樹,鋼蛋修拖拉機時總叼著的那根煙卷——煙紙是用報紙裁的,香玲納鞋底時哼的《繡荷包》,第三段總跑調,我都記著呢。”他說著往院門口瞥了眼,果然見小虎子像陣旋風似的刮進來,褲腳沾著蒼耳與草屑,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一進門就往石桌上墩,袋里的炒花生蹦出來好幾個,在青石板上滾得叮當作響。
“大國先生!”小虎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汗珠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圓點,“我奶讓給您裝的,鹽炒花生,路上嚼著解悶。”他眼楮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琉璃,“剛才在門口都听見了,前進哥說要幫您!這話在咱葫蘆灣就是釘進牆里的釘子,拔都拔不動!到時候您拍攝要是缺錢,盡管開口,前進哥要是不認賬,我領鋼蛋他們去他家糧倉搬玉米,一筐都不剩!”
許前進在他後腦勺拍了下,力道輕得像撢灰“就你嘴快。”轉臉對徐大國時,神情沉了沉,眼角的笑紋也收了收,“先生,您要寫劇本拍片子,咱葫蘆灣人沒別的,力氣是現成的,場院、果園、老磨坊,您隨便用。真要是資金周轉不開,村里合作社賬上還有點盈余,不夠的話,我去鎮上找書記磨,磨到他批條子為止。您盡管放開手腳干,咱不能讓自家的故事爛在山溝里。”
“是啊是啊,”周美麗已經把糖餅用油紙包好,四方四正的一包遞過來,油紙邊緣還沾著點糖漬,“我哥在縣城開貨車,後斗寬敞著呢。真要拍起來,拉道具、接演員,隨叫隨到,油錢都不用您掏。”
二懶也湊過來,手里的糖餅啃得只剩小半塊,渣子掉了滿衣襟“我那果園春天最好看,梨花白得像雪,先生要是寫談戀愛的戲,就去梨樹下拍,保準比城里公園好看。對了,投資算我一份,錢不多,是個心意,總不能讓先生一個人扛著。”
徐大國望著眼前這些人,晨光斜斜地打在他們臉上,二懶鼻尖沾著的面粉,周美麗帕子上磨出的毛邊,許前進袖口卷邊的補丁,都裹在暖融融的光里,透著股實在的熱乎氣,像灶膛里燒得正旺的炭火。他心里頭涌得厲害,把手里的糖餅往嘴里塞了大半,含糊著說“好,好,都記下了,一筆一筆記在本子上。我回去就把稿子理順,最多半個月,一定帶回來給大伙過目。有不合適的地方,咱們圍著火爐慢慢改,改到大伙都點頭為止。”
“那敢情好!”小虎子樂得直拍手,巴掌拍得通紅,“到時候我給先生當向導,村里哪棵老槐樹見過鬼子,哪塊石頭是山神爺的座位,我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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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前進抬頭看了看日頭,晨光已經爬到門樓上的獸吻,金燦燦的“先生,留下吃了早飯再走?灶房的小米粥快熬好了,就著二懶叔的糖餅,舒坦。”
“不了不了,”徐大國把油紙包往帆布包里塞,拉鏈拉到一半卡住了,他低頭拽了拽,“回去還有一堆活兒等著,早走早利索。”拎起行李箱往院門口走,又回頭揮揮手,帆布包上還沾著片梨花瓣——許是前兒去二懶果園蹭的,“過幾天就來,到時候可得嘗嘗二懶叔的炖雞,還有前進哥家的腌辣椒,上次就著窩窩頭吃了一口,惦記到現在。”
“管夠!”眾人笑著應,聲音撞在門樓上,又彈回來,裹著晨霧飄出老遠。
送徐大國上了路,一行人回到活動大院。小虎子還惦記著投資的事,拽著許前進的胳膊晃來晃去,像掛在柳樹上的秋千“前進哥,你剛才說的可不能變卦,合作社真要投錢?”
許前進在石凳上坐下,從兜里摸出煙盒,煙盒邊角都磨卷了,抽出支煙夾在指間“急啥。”他抬眼掃過周美麗、二懶,還有剛聞訊趕來的合作社成員,老會計正蹲在牆角抽旱煙,煙桿上的銅鍋亮得反光,“正好大伙都在,關于幫徐先生拍片子的事,咱們正式表個態。願意搭把手的,舉個手。”
話音剛落,小虎子的胳膊“刷”地舉得老高,袖口還沾著片花生殼。緊接著,周美麗、二懶,還有其他幾個人,手都齊刷刷地豎起來,連老會計都慢悠悠地放下煙桿,顫巍巍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晨光里泛著蠟黃。
“你看,異口同聲吧。”周美麗笑著說,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
“那還有啥說的?”許前進把煙點上,火苗在晨光里跳了跳,他深吸一口,煙圈慢悠悠地飄向天空,“就這麼定了。小虎子,這下放心了?保管不讓你一個人瞎忙。”
小虎子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像剛偷吃完蜜的熊崽“我就知道前進哥最靠譜!”他一蹦三尺高,跑到院門口,朝著徐大國離開的方向扯著嗓子喊“大國先生,加油啊!咱葫蘆灣等著上電視呢——”
喊聲順著風飄出去,掠過金燦燦的稻田,稻穗在風里點頭哈腰;掠過掛滿紅果的山楂樹,果子在葉縫里閃著光;掠過葫蘆灣彎彎繞繞的山路,驚起幾只山雀,撲稜稜飛進雲里。這聲喊像粒種子,落在剛翻過的土地上,等著用不了多久,就長出滿田滿野的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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