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彎村的日頭剛漫過東山梁，南山石藝廠的院子里就已蒸騰起人煙氣。新砌的青磚院牆還洇著白灰的潮氣，五六個打磨石坯的鐵架子在晨光里支稜著，泛著冷硬的光。最里頭掛著"辦公室"木牌的屋子，窗台上兩盆太陽花是鄉親們從自家院里挪來的，瓣瓣都朝著日頭的方向，鉚足了勁地舒展。
"和平這娃，是真把石藝廠盤活了！"蹲在門檻上的二懶吧嗒著旱煙，銅煙鍋的火星在晨光里明明滅滅，"許前進以前總念叨，咱村這青石能雕龍刻鳳，咋就走不出山溝溝？今兒總算見著亮了。"旁邊周美麗正往大灶里添柴，鐵鍋"咕嘟"泛著沸泡，白花花的雞蛋在水里翻涌——這是她凌晨三點就起來煮的，說開工得吃個囫圇蛋，日子才能圓圓滿滿。
許和平穿著件洗得發藍的工裝，袖口卷到肘彎，小臂上幾道淺疤在光線下若隱隱現——那是以前跑銷路時，在山坳里搬石料蹭的。他站在臨時搭的高台上，望著底下一張張曬得黧黑的臉，喉頭滾了滾"王老板說了，下月頭批貨發廣州，給的價，比咱零散賣高兩成。"話音剛落，人群里就炸了鍋，周美麗拍著大腿笑"我早說啥來著！和平這腦瓜轉得比磨盤快，跟著他干，咱的日子準能像這太陽花，節節高！"
會計擠到前頭，手里還攥著那本磨掉角的記賬本，紙頁都泛著油光"王老板那人我見過，上回在縣城酒樓，跟省里來的領導談笑風生。咱這石雕經他的渠道一送，保準能賣到天南地北！"他翻開賬本，指著上頭的紅數字給大伙看，"就這月的定金，夠給咱村每戶添台新彩電了。"
"別光顧著樂。"許前進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他剛從轎車上走下來，褲腳還沾著帶露的草屑，"王老板路子寬，可眼楮更尖。上回試雕那對石獅子，倆眼珠差了半分，人家直接打回來返工。咱得實打實干活，別砸了"葫蘆彎"的招牌。"他斜睨了眼正摸出手機的周美麗，"美麗姐你也少刷會兒斗地主，你推薦的牡丹紋，王老板特意點名要多趕幾批，把你那繡花的巧勁使出來。"
周美麗"噗嗤"笑出聲，把手機揣回藍布褂兜"知道了許大管家。對了，香玲咋沒來？昨兒還說要給大伙熬綠豆湯呢。"許前進剛要接話，周美麗端著一摞粗瓷碗過來，碗沿還沾著米糠"別想了，現在小葉店里生意忙，香玲哪有那麼多時間，在家守著呢。快吃快喝，雞蛋都要涼透了！"
正熱鬧著，許前進的手機突然"嗡嗡"震起來，二懶帶著哭腔的聲音鑽出來"前進啊，你可得管管東子那混小子！今早又去掀燕子的早點鋪，剛蒸好的包子掀了半籠，還說燕子往面里摻孬酵母"許前進的臉"唰"地沉下來，捏著手機的指節泛白——上次東子就因燕子的早點攤佔了他家地方，把人家的煤爐踹翻了，還是他出面調解的。
"你們先忙著，我去去就回。"他沖許和平交代一句，抄起牆角的草帽往院外走。轎車發動的" "聲劃破晨霧，沿著蜿蜒的山路一路向下，數分鐘後就到了東山的嘉年華小吃街。東子正蹲在燕子早點鋪對面的老槐樹下抽煙，腳邊扔著七八個煙蒂，見許前進過來，慌忙把煙摁在鞋底，站起身時手都在抖。
"前進叔"
"我問你，燕子家的酵母咋了？"許前進把轎車支在路邊，草帽往槐樹枝上一掛，"上禮拜我帶縣質檢站的人來查，人家說比城里超市賣的都干淨。你到底想作啥妖？"
東子勾著頭，手指摳著樹皮上的裂紋，聲音細若蚊蚋"我就是看不慣她。"
"看不慣？"許前進猛地提高嗓門，樹上的麻雀"撲稜稜"驚飛一片，"你爹走得早，燕子她爹當年幫你家犁了三畝地；你沒錢交學費，燕子把打工攢的錢偷偷塞給你娘。現在人家開個早點鋪掙口飯吃，你天天來搗亂，良心被狗叼了？"
東子的臉漲得像豬肝，喉結滾了滾"我我就是覺得，她不該把鋪子開在我的茶吧旁邊。"
"開旁邊怎麼了？難不成你的店兩邊沒鄰居就好了？"許前進指著街角的石碑，"去年村委會公示了三個月，紅紙上的字你是瞎了看不見？"他喘了口氣，聲音緩下來，"東子，我知道你心里憋得慌，你娘臥病在床，你想掙大錢給她治病。可嘉年華這攤子，我為啥拉著大伙干？不就是想讓咱村這些沒出路的年輕人，能有個正經營生？你再這麼鬧，別說我不認你這佷子，王老板要是知道咱村人窩里斗，撤了合作，你擔得起這責任？"
槐樹葉"沙沙"響，陽光透過葉隙在東子臉上晃，亮得刺眼。他突然蹲下去，抱著腦袋嗚咽起來"我就是就是急瘋了我娘昨天疼得直打滾，我卻連買藥的錢都湊不齊"
許前進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個藍布包遞過去，布角還繡著朵褪色的桃花"這里有五千塊，先給你娘抓藥，好好經營你的茶吧。"他拍了拍東子的後背，"回頭去給燕子道個歉，她要是不原諒，你就天天去幫她劈柴挑水，直到人家消氣為止。"
東子攥著布包的手不住發抖，里頭的零錢硌得手心發燙。他抬頭時，許前進已經啟動了轎車，草帽在車玻璃前晃晃悠悠。"前進叔！"他突然喊出聲，"我我現在就去道歉！"
小轎車的轟鳴漸漸遠了，東子望著燕子早點鋪的方向，那里飄出的蔥花香味混著晨光，暖得人眼眶發酸。他緊了緊手里的布包，抬腳往前走時，褲腳沾著的草屑落在地上，被風卷著，朝著葫蘆關村的方向飄去——那里，南山石藝廠的機器已經轉起來，" 當 當"的聲響撞在山壁上，又彈回來，像一首粗糲卻滾燙的歌，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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