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場關乎信仰的對決過去之後,馬爾切洛•費拉陷入了比戰場更深沉的迷失。
費拉教長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他不再是那個聲如雷霆、意志如鋼的鋼鐵教長。
他變得沉默寡言,對軍務訓練敷衍了事,常常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房間內,送去的食物也鮮少動過。
那雙曾銳利如鷹隼的眼楮,只剩下空洞與茫然。
他畢生堅守的信仰堡壘,在貝內托那套服務之道和聖光自身的“背叛”下,已然崩塌成一地碎礫,讓他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的狀態讓所有人擔憂,尤其是貝內托主教,但費拉教長此時卻不敢面對他,每當看見貝內托主教他都會自暴自棄地快步離開。
這樣的表現讓主教和大家都一籌莫展。
“主教先生,費拉教長的情況我听說了。把他交給我吧,我帶他出去透透氣。”
在處理完千頭萬緒的戰後工作後,葉格林找上了門來。
面對他的主動請纓,貝內托面露憂色地說道︰
“葉格林同志,他現在狀態很不好,我擔心……”
“放心吧,”葉格林笑了笑,眼神通透。
“他的心被舊世界的鏡子照迷糊了,我帶他去看看真實的新世界是什麼樣子。心病,還得心藥醫。”
次日清晨,葉格林只帶了辛多雷一名警衛,來到費拉的房前。
他沒有敲門,只是隔著門板,用朋友間閑聊般的語氣大聲喊道。
“費拉教長,我是葉格林。今天我得去北面幾個鎮子轉轉,路上不太平,想勞您大駕,給我當回保鏢。”
”怎麼樣,幫個忙唄?”
門內沉默了許久。
最終,門軸發出干澀的吱呀聲,費拉走了出來。
他依舊甲冑整齊,一絲不苟,但憔悴的面容和失去焦點的眼神,透露著他內心的枯槁。
聖殿騎士的職責感讓他無法拒絕這種直接的請求,他生硬地點點頭︰
“我的職責是保護盟友,出發吧……”
“哈哈,好啊!”
葉格林仿佛沒看見他的異常,親切地拍了拍他堅實的臂甲,語氣輕松得像是一次郊游。
“有你這老教長在身邊,我心里可就踏實多了!走吧!”
他們沒有騎馬,而是沿著蜿蜒的山路徒步向北。
葉格林並不高談闊論,只是像老朋友一樣,指著沿途的風景,隨口說著。
“看那邊,那山坡上的兩個窯洞就是咱文德鎮第一個建築,整個鎮子就是從那兒搭起來的。”
“還有那條水渠,是當初轉移過來的同志們,啃著凍土豆硬挖出來的,現在整個鎮子的供水都靠它。”
“那片林子後面有個磚窯看見沒,咱們這兒的紅磚,可都是那兒燒出來的……”
他的話語里沒有居功,只有對這片土地和人民深沉的了然與親切。
在經過晨曦鎮後,他們踏上了一座宏偉的三孔石拱橋,橋下河水奔騰,氣勢恢宏。
一直沉默的費拉教長忽然開口,聲音因久未說話而沙啞。
“這橋,是新的。”
葉格林轉過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贊賞。
“哦?教長好眼力,是怎麼看出來的?”
費拉的目光掃過橋欄和橋墩,帶著閱歷沉澱下的淡然。
“石頭的刻痕太新了,沒有風雨打磨的痕跡。”
“我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新建的堡壘和工事。”
他頓了頓,接著問道︰
“什麼時候修的?”
“今年年初。”
葉格林自然地回答。
“年初?”
費拉教長的眉頭立刻緊緊鎖死,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下意識的責備。
“那不是隆冬時節嗎?!”
“天寒地凍的,讓你們的人在這種天氣下干這種重活?!”
“這不是……拿人命填嗎?”
他幾乎懷疑眼前這個看著溫和的年輕人是否包藏著冷酷的心。
葉格林听到他的質疑,沒有辯解,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投向腳下險峻的峽谷和奔流的河水,語氣變得沉重︰
“是啊,就在冬天最難熬的時候。”
“誰不知道冷?誰不知道危險?可那時候,條件不允許我們等啊。”
他轉過頭,看著費拉,眼神坦誠。
“教長,那時候南面的戰火剛結束,北面又有著瘟疫的威脅。”
“跟著我們過來了十多萬的難民,開春之後這個數量還會更多。咱手里缺糧啊,幾十萬人張著嘴要吃飯,就等著各大開墾營地春耕播種呢。”
回味著當初的緊迫的局勢,葉格林繼續說著。
“當時這個峽谷就是橫在文德鎮和主要開墾營地之間的一道天塹,想要通過只能多繞幾十里的山路。”
“但當時的我們根本耗不起,這地方不打通咱們就活不下去。”
“我們沒得選,只能把命拼上。只有橋通了,東西才能運,人才能活。”
他的話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很多來修橋的人,自己都沒指望能活到橋通那天。”
“咱們根據地當時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承諾無條件照顧所有來這里的孩子,給他們最溫暖的屋子,最好的飯菜。”
“好多當爹媽的,是抱著自己死就死了,娃兒能有個活路的心思,咬著牙跟咱們一起上來了。”
費拉教長听著葉格林的敘述逐漸平息了心底的怒火,他憑著經驗判斷道︰
“這麼一座大橋,架在這公高的峽谷上。就算天氣好,沒個一兩年也休想建成。”
“何止一兩年?”
葉格林臉上浮現出一種回憶往昔的感慨,“當時沒人敢想多久能修好,只覺得是個看不到頭的苦役。”
“可結果呢?”
他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一種近乎奇跡般的感嘆︰
“從第一塊基石落下,到人能牽著馬走過這座橋,前前後後,只用了不到三個月!”
“快得連我們自己人都不敢信。”
這時,他們已經走過了橋。
費拉教長還沉浸在“三個月”這個數字帶來的震撼中,心中的疑惑達到了頂點。
究竟是怎樣的力量,才能驅使人們在絕望的嚴冬里,完成這樣的奇跡?
葉格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沒有直接解釋,只是笑了笑。
“教長同志,光看橋看不出所以然。您再陪我往前走走。答案,就在前面。”
他們繞過一道山梁,爬上了一處高聳的山崗。
頓時,一片無比壯闊、生機勃勃的景象如同天啟般猛然撞入費拉教長的視野!
腳下是寬闊的河谷,兩岸依山勢建著一排排整齊的灰瓦民居,炊煙裊裊。
從山谷上游開始,沿著蜿蜒的河流兩岸,是無數塊拼接在一起的、郁郁蔥蔥的農田!
那濃郁的綠色如同一條生命的緞帶,順著河流向下游奔涌,越往下越是開闊,直至視野盡頭,依然是無邊的新綠!
時值八月下旬,夏播的作物已然成苗,煥發著勃勃生機。
在兩側的山坡上,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收獲景象!
人們正在挖掘春天種下的紅薯,一串串飽滿的塊睫被刨出,堆放在田壟上,歡聲笑語隨著山風隱約傳來。
與這平靜和諧的農田相對比的,是河岸旁、山坡上那規模浩大、無處不在的建設場面!
無數面紅旗在各個工地上迎風招展。
成千上萬的人如同忙碌的蜂群,他們在修建高高的架渠,在用石塊加固河岸護坡,在挖掘巨大的蓄水池。
號子聲、錘鑿聲、歡笑聲隱隱傳來,匯聚成一股巨大而昂揚的交響曲!
費拉教長徹底被震撼了。
他征戰半生,見過無數宏偉的教堂、堅固的城堡、嚴整的軍陣,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這不是被迫的勞役,這是一種……一種發自內心的、為了共同目標而迸發出的驚人熱情和力量!
這股力量,遠比任何聖光術法都更讓他感到心驚和一種莫名的悸動。
葉格林站在他身旁,聲音平靜卻蘊含著足以開山裂石的力量︰
“現在您明白了嗎,教長同志?”
他指向腳下這片巨大的河谷,又指向遠方。
“我們當初拼死修那座橋,就是為了把這整片根據地連成一片!”
“從這條河谷往北,還有一個兄弟河谷;往西北,翻過那座山,是一片更大的河谷。三條河谷,三座城,二十個鎮,數不清的村子!”
“去年冬天還在挨餓受凍的二十多萬難民,現在就在這里,他們親手給自己建起了新家園!”
“我們這麼拼命,修橋、修渠、種地、練兵,不為別的,就為了兩個字——活著!”
“不是像豬狗一樣苟延殘喘地活,而是像真正的人一樣,有尊嚴、有盼頭、有未來的活!”
“糧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家園不會自己從地里長出來。好日子,等是等不來的,求神拜佛也是求不來的。”
葉格林轉過頭,看著費拉,眼神清澈而堅定。
“只能靠我們自己的這雙手,拼命去干,才能干出來!”
“您看。”
他指著那一片繁忙的工地和豐收的田野,語氣深沉而真摯。
“這就是我們的答案。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能站在這里,為什麼能一次又一次擊退敵人的原因。”
“我們力量的源泉,就在這里,在這片土地上,在這些正在創造新生活的人民中間。”
費拉教長怔怔地听著,怔怔地看著。
山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頭發,他望著腳下那片充滿了無盡活力與希望的土地,望著那些忙碌的身影,貝內托的話語、葉格林的話語、還有那日聖光歡欣融入貝內托體內的景象,在他心中瘋狂激蕩、踫撞、融合。
他那顆因信仰崩塌而冰冷死寂的心湖,仿佛被這塊巨大而灼熱的現實狠狠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依舊沒有說話,但那雙空洞已久的眼楮里,已然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