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不會一直停留在村子里。盡管人類聚落提供的溫暖與喧嘩曾給予他短暫的慰藉，但他深知自己終將歸來——返回到那片被神樹扶桑籠罩的幽暗森林，返回到流淌在血脈深處的天地靈氣之中。
人類的世界固然生氣勃勃，煙火繚繞，食物的香氣終日彌漫，再不必像在林中那樣為了一餐血肉奔波搏殺。他們開墾土地、蓄養牲畜、建造屋舍，甚至學會了初步調動天地之息的方法。那些被稱作“修道者”的人，已能微弱地引氣入體，強身健魂。是的，那里的靈氣也不能說稀薄，若與荒蕪之地相比，甚至算得上豐沛。
可對于菜這樣的尼人來說，卻遠遠不夠。
尼人一族，早在千萬年前就已與森林共生，與古樹同息。他們祖先的身體經年累月地被梧桐、扶桑、古杉的靈氣洗滌、重塑，呼吸吐納皆依古木韻律，血脈之中流淌的已是半木半靈之息。人類的靈氣汲取方式于他們而言，粗糙、渾濁，效率極低，就像是試圖用竹籃打水，終究是一場空。
菜之所以能在人間停留數年，全倚仗他從“史”那里所承接的遺產。史，那位如同穿越時空長河而來的神啟者，不僅將教化人類的使命與記憶烙印在他的意識中，更賜予了他數部深奧古老的修行功法。這些功法遠超家族所傳，使他能在人族地域這種“靈氣貧瘠”之處仍保持修為緩慢增長，甚至比他離家之時還要強上許多。
然而，問題也在于此。這些高深功法一旦運轉，對靈氣的渴求便如巨鯨飲水，洶涌澎湃。人類區域的靈氣密度，根本填補不了這個急速擴張的深淵。他的身體日夜不停地呼喊，靈魂深處涌起陣陣只有重返森林才能撫平的焦渴。食物能填飽腸胃，卻填不滿那日益增長的靈性空虛。回家，成了他不得不做的選擇，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召喚。
他的回歸，在靜謐的尼人家族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由于“史”的存在超乎常理，其降臨與離去總會不自覺地抹去一切痕跡，如同流水漫過沙地，頃刻間復歸原狀。菜的父兄們在他當初消失的地方反復搜尋，動用了一切追蹤秘術，卻一無所獲。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逐漸湮滅。他們最終不得不悲痛地認定，這個家族中天資最為駑鈍、行事最為懵懂的兒子，恐怕早已在某次意外中迷失方向，成為了哪片荒蕪之地的一具枯骨，或是某頭猛獸的腹中餐。
因此，當菜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家族領地的邊緣，踏著熟悉的、鋪滿腐殖葉的小徑走來時，所引起的驚愕遠超喜悅。
他的父親，家族的首領，第一個察覺到異常的靈氣波動。他抬起頭，深綠色的眼眸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鎖定在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父親的身形高大而精悍，歲月和力量在他深棕色皮毛覆蓋的皮膚上刻下斑駁痕跡，一如老樹的樹皮。
“回來了？”父親的意識低沉，如同林間滾過的悶雷，關切被壓縮得極其精簡，直接得近乎突兀。但這似乎是跨遍地球無數種族的共通語言——屬于父親的、不善言辭卻沉重如山的問候。
“去哪里了？”
菜停下腳步，恭敬地垂下頭。他謹慎地、盡可能清晰地通過意識流，將自己這幾年的經歷——如何遭遇“史”，如何獲得啟迪與功法，如何奉命前往人類村落引導教化——一一傳遞出去。
無聲的信息在家族的意識網絡里蕩漾開來，帶來了短暫的死寂，隨即是難以抑制的驚詫。族人們紛紛從樹屋、從林間陰影、從修煉之地現身，圍攏過來。他們打量著菜，這個曾經最不起眼的家人，如今周身流淌的靈光卻沉凝而深厚，竟讓人有些不敢逼視。
菜的家族並不龐大，總共十二名成員。除了作為首領的父親，還有兩位母親尼人社會中女性稀少，地位特殊），一位年幼的妹妹，以及其余的兄弟。其中，父親和最年長的長兄修為最高，他們清晰地感知到菜境界的飛躍，已然脫胎換骨。
按照尼人古老的傳統，實力是獲得資源分配的唯一標準。菜展現出的新層次，立刻為他贏得了應有的尊重和權利——他被獲準優先靠近家族的核心，那株日漸衰弱的“寶樹”扶桑，汲取其靈氣。
菜將手掌貼上扶桑古樹粗糙的樹干，熟悉的暖流緩緩涌入體內，滋養著他干涸的經脈。然而，幾乎同時，他心頭一緊。這靈氣……遠比記憶中的稀薄、黯淡，如同即將燃盡的篝火，只剩下余溫。
一股疑慮悄然滋生︰是因為自己離開太久，家族疏于守護，導致扶桑的靈氣被外物竊取了嗎？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掃過圍觀的族人，最終落在他最好的弟弟“狼”身上。
狼的傷勢已經痊愈了。幾年前一次慘烈的狩獵，讓他失去了一條腿。如今，通過家族秘法和靈氣滋養，他的假肢已然長好，灰白色的木質紋理與古銅色的血肉幾乎融為一體，活動起來也與真臂無異。但菜能感覺到，狼周身的氣息比以前更加微弱。嫁接的肢體似乎阻礙了他與天地靈氣的溝通，吸收轉化的效率大打折扣。他現在無疑是家族中最弱的一個，眼神中雖然為菜的歸來充滿欣喜，卻也掩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羨慕與落寞。
通過族人之間無聲的意識交流，菜很快明白了真相。並非靈氣被盜，而是扶桑樹自身正日漸枯萎，靈脈一年比一年虛弱。只是以前的菜修為太低，如同溪流中的蜉蝣，感受不到大江大河水位正在下降。如今他境界提升，靈覺敏銳，這才驟然察覺家族的根基正在動搖。
族人們圍坐著，好奇地催促菜再次詳細分享他的經歷。父親則已轉身離去，前往部落中心向管轄這片區域的“長巫”匯報菜的歸來與變化。兄弟們——那些強壯或敏捷的尼人男性——拿出一些肉干般的零食分食，一邊咀嚼，一邊津津有味地通過意識連接，沉浸式地體驗著菜傳遞來的、關于人類世界的奇特意象。
就在這時，菜忽然嗅到一絲奇異的、絕不屬于森林常規獵物的氣息。他猛地從意識分享中抽離，注意力聚焦在兄弟們正在啃食的“零食”上。
“你們……吃的是什麼？”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無毛猴子！”一位兄長隨口回答，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說今天打到了一只鹿或者摘到了一顆甜果。
菜愣住了。一股細微卻清晰的不適感掠過心頭。無毛猴子，是尼人對人類的蔑稱。幾年的朝夕相處，教導他們語言、引導他們感知靈氣、看著他們從蒙昧走向初步開化，菜對人類這個物種的感覺，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在他眼中，他們不再僅僅是智力稍高的野獸，至少和那些林間的鹿、羊、犀牛不再一樣。他們開始有了懵懂的文化，粗糙的社會，甚至產生了最初級的“道”的追尋。
但尼人以肉食為主，食譜廣泛，幾乎無所不吃。人類，也在他們的菜單之上。盡管菜依稀記得，族中長輩曾評價說︰人肉其實並不好吃，縴維粗糙，還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味，遠不如靈獸血肉來得鮮美滋補。
那位兄長察覺到菜細微的表情變化，誤解了他的意思，一邊撕扯著肉干一邊解釋道︰“是父親前陣子帶我們狩獵時學到的新法子。這些無毛猴子里，有些家伙不知怎麼學會了引氣入體，摸到了一點‘道’的邊緣。吃了他們，他們的血肉里蘊藏的那點微末靈氣，能稍微補充一下我們消耗。父親說，扶桑樹的靈氣是最好的根基，不能隨意浪費了，我們都好久沒敢放開吸收煉化了。你小子運氣好，剛回來就能吸個夠。唔…這些修道猴子肉還算有點嚼頭，靈氣雖少，總比沒有強。”
菜沉默著。他想起了那個叫“農”的人類，聰慧、勤奮，對自然和靈氣有著超乎常人的親和力。農的實力，在人類中應該算相當不錯了。原來……這樣的他們，是可以被獵食的，是可以被當作行走的、低效的靈氣補充來源的。
“好什麼啊！”另一個兄弟悻悻地插嘴，他手里空空的，眼巴巴看著還在吃的同伴，舔了舔嘴唇，“這種會修道的無毛猴子太少了！躲得又深，有的還特別滑溜難抓！我都沒分到多少，幾口就嚼沒了！”
“你這算什麼？”又一個兄弟加入抱怨，用意識傳遞著不滿的情緒，“我上次只分到一條快要化蛟的蛇妖！那家伙躲在水里修行了好幾百年，結果靈氣還是少得可憐，駁雜不純，吃起來一股泥腥味！根本補不了多少！”
兄弟們七嘴八舌地用意念交流起來，抱怨著狩獵的艱難、靈物的稀缺、以及扶桑靈氣衰減帶來的普遍焦慮。
從這些紛雜的信息中，菜逐漸拼湊出一個更宏大的圖景︰幾百年來，受一代代如同“史”那樣的“師”的影響，人類中的修道者確實在緩慢增多、變強。而這些修道者，對于某些尼人而言，其實是被祖先早早“培育”的、未來的靈氣來源之一，一種可以收割的“果實”。從幾十年前開始，這種針對人類修道者的“收割”就已經悄然進行。
但尼人種群再稀少，個體對靈氣的消耗量卻極大。這種近乎竭澤而漁的狩獵，很快引起了部落高層“大巫”們的警覺。近些年來，類似的收割行為已被逐漸限制甚至明令禁止。理由很現實︰必須讓人類這個“種群”足夠龐大，基數足夠大，未來才有可能從中“養殖”出更多、質量更好的“靈氣食物”。現在就把幼苗都拔了，未來的日子只會更艱難。
不過，尼人顯然還有另一套方案。
這時，菜的父親回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是這片區域的“長巫”。長巫的年歲看起來極大，皮毛卻顯得油光發亮，眼中卻閃爍著精明而銳利的光芒。他仔細地、上下下地打量著菜，強大的靈覺毫不客氣地掃過菜的身體，感知著他體內流淌的、源自“史”的深奧功法和顯著提升的境界。
半晌，長巫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對菜的父親說︰“好！很好！沒想到你的兒子能有這番際遇。我們部落多了這樣一位好手，下次部落盟會，我們的話語權也能增加幾分了！”
接著，長巫的目光重新回到菜身上，語氣變得深沉︰“孩子，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扶桑的情況，你也感受到了。老法子快行不通了。光靠守著一棵棵日漸枯萎的樹，我們尼人終將走向末路。我們必須開闢新的路。”
從長巫和父親後續的意識交流中，菜得知了那個“另一方案”的詳情。
“史”是神話般的人物，蹤跡難尋。但當代的尼人大巫中，也不乏驚才絕艷之輩。一位名叫“瘟”的大巫，提出了兩條驚世駭俗的計策︰
其一，主動與人類雜交。通過血脈融合，將尼人優異的修行基因更快速、更廣泛地傳遞到“無毛猴子”體內，人為地催生出更多、更強大的、適合作為“靈氣來源”的雜交後代。
其二，動用“瘟”這一脈祖傳的“蠱巫”之術。將特制的靈蠱投放到人類聚落。被蠱感染的人類，會在短時間內獲得強大的力量和高度的服從性，同時能克服人類心思雜亂、容易在修煉上走入歧途的弊端，變得更容易被“培育”和“引導”。
在此基礎上，另一位以凶猛和擴張欲望著稱的大巫——“獠”，提出將以上兩種方法結合。讓那些尼人與人類的雜交後代，不再像傳統尼人那樣以小型家庭模式隱居森林，而是主動走出去，以人類的形態、尼人賦予的強健體魄和戰斗本能，去佔據廣闊的地盤，建立起龐大的部落，瘋狂擴張繁殖規模。
于是，一場無聲的“養殖”計劃拉開了序幕。從華夏的北方開始，一個個混合了尼人血脈的部落悄然興起。他們外表與人類無異，卻更加高大、強壯、好戰，並且掌握著一些粗淺但實用的修煉法門。他們以人類的形態，開始為了爭奪土地、資源和人口，與周邊純血的人類部落展開了連綿不斷的戰爭。
在這股新生的、狂暴的混血浪潮中，最為強大的一個部落首領，憑借其勇猛和狠辣，贏得了巨大的聲望。他現在的名字，叫——
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