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終南山上,張明遠、扁頭和子午、余下正在花圃里觀賞,但見牡丹綻放,或紅或黃,煞是可愛。澆了幾桶水後,一個個坐在小亭外的田埂上,吹著山風,談笑風生。
子午道︰“我還記得東京瓊林苑里的牡丹,很好看。”
余下道︰“玉津園里也不錯,那孔雀開屏最是令人記憶猶新。”
扁頭站起身來,坐在小亭的石凳上端著茶碗,極目遠望之際,嘆道︰“這些年過去了,中原淪陷金人之手,兵荒馬亂許多年,黎民百姓的確受苦受難了。俺是沒什麼好心緒,還看什麼牡丹,要俺說,洛陽牡丹才國色天香。”
張明遠站起身來,靠著欄桿,捻著胡須,冷冷的道︰“不錯,事到如今,許多江湖中人也心灰意冷。都各自為戰,只要金人不滋擾,他們斷不會下山去的。”
子午道︰“不知長安城里,眼下如何?”余下道︰“完顏婁室這廝果然厲害,當年擊敗西夏李良輔,活捉遼國天祚帝,又攻佔洛陽,在關中也是揚威耀武,世人稱之為金國戰神。”
扁頭撇了撇嘴,一臉不悅,氣道︰“一介武夫罷了,何必叫什麼戰神。他替金國狼主賣命,俺看也是苦命。畢竟‘螳螂捕食,黃雀在後。’這能征慣戰之人,為皇帝開疆擴土,不是功高蓋主,死于非命。就是急功近利,死在戰場。俺看,帶兵打仗最是苦命,北上伐遼之際,種家軍便是如此。功勞歸童貫,罪過只好讓種師道承擔了。”
想起干爹當年的歷歷往事,張明遠心如刀割,畢竟扁頭所言極是,自己也是親身經歷,此時此刻自然感同身受,但面對天下蒼生,心中不免豪情萬丈,完顏婁室當年在東京夸下海口,要走一遭長安,他做到了,可人走茶涼,他終究撒手人寰,想到此處,不免頗多悲涼,就伸手一指,道︰“你們看這些牡丹,歷經春夏秋冬,枯榮只在四季更替。這份美麗,如何感天動地?想必也只有牡丹自己心知肚明。我以為完顏婁室雖死猶榮,但再厲害的英雄人物,也抵不過死亡這件事。完顏婁室早已去世八年,不知誰還記得他呢?”說話間嘆息不已。
正在此時弟子前來,遞上一份書信。張明遠等人打開看時,才得知。宋高宗听說任得敬投降西夏,大宋又喪失西安州之地,便想派張明遠和子午、余下再次出使西夏,想讓乾順遣返任得敬。
扁頭氣道︰“看看,好狗不叫。這算怎麼回事?任得敬居然賣國求榮,豈有此理?任得敬這是什麼狗,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實在可惡。”
子午道︰“任得敬投敵,也非新鮮事。當年西夏開國之初,屢見不鮮。”
余下道︰“師父,皇上讓我們去西夏,有什麼用呢?上次不是見過任得敬麼?皇上得到消息有些遲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讓乾順交出任得敬,恐怕痴心妄想。”
張明遠擺了擺手,飽含深情道︰“看在太上皇的情面,還是走一遭的好。畢竟西夏任得敬一事,干系重大。如若能勸說西夏不再襲擾我西北,那也算為國為民做了一件好事。如若任得敬再勸說其他人,如此接二連三的叛逃投敵,那有朝一日,我怕鳳翔府、興元府、成都府都要喪失殆盡了。你們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坐一會。”眾人听了這話,驚得呆了,緩過神來,點頭皆退。
次日,扁頭留在終南山打理山上大小事務,張明遠帶著子午、余下趕往西夏興慶府去了。子午和余下到過興慶府,不算陌生,但此番抵達,便覺得興慶府有了不一樣的變化,比上一次更加繁華,街肆亭台樓閣更多,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小商小販走來走去,叫賣聲聲入耳。
三人抵達西夏王宮,乾順依然以禮相待,西夏群臣都見過張明遠,雖說多年以來沒見過張明遠到來,但想起張叔夜,當年的往事就歷歷在目了。
乾順看了一眼張明遠,便直截了當的道︰“我大夏不再接受宋朝的歷書,兩國不再往來。張明遠,你們此番來,寡人只以朋友相待,不以使節之禮對待,你們可明白了。”
此言一出,張明遠等人愣了愣,神情肅穆之際,一言不發。
子午點了點頭,余下一怔,看著乾順,出了神。
乾順年紀大了,卻比張明遠看上去年輕一點,面容雖有歲月的痕跡,可還是儀表堂堂。
察哥、芭里祖仁、焦彥堅、李良輔、平吉陪同,任得敬和女兒也陪坐其間。宴席後,張明遠感到時過境遷,人走茶涼。一股心灰意冷襲上心頭。
乾順帶著芭里祖仁,邀請張明遠三人來到御花園,眾人緩步走在亭台樓閣之間,那池面波光粼粼,岸邊垂柳蕩漾。
乾順道︰“你們離開黑水城不久,寡人便下詔,讓任妃做了西夏皇後。”
張明遠愣了愣,心想,果然任得敬陰謀得逞,果然乾順對芭里祖仁言听計從,頓時出了神,一言不發。
芭里祖仁見張明遠不給面子,便打圓場道︰“張明遠此番來,為何無精打采,莫非費無極沒來,你便悶悶不樂?”
張明遠搖搖頭,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沒那麼孩子氣。”
乾順見張明遠方才沉默不語,便以為張明遠在懷念當年跟隨張叔夜出使西夏的事情,就嘆道︰“張明遠,寡人早听說張叔夜為國捐軀。听到這個消息,寡人徹夜難眠。沒想到他如此剛烈,不可小覷。”
張明遠道︰“不錯,我親眼所見,想攔也攔不住。”
子午道︰“夏王,張大人他不肯過白溝河去。”
余下道︰“他還一言不發。”
乾順動情道︰“我素聞張叔夜替宋朝做了許多事,又是剿滅宋江賊寇,又是抵御金兵,可寡人忘不了的還是他當年出使我大夏國。”
張明遠道︰“不錯,終生難忘。可憐他拳拳報國之心,卻是悲憤交加。”
乾順道︰“任得敬歸附我大夏,你們以為如何?”
張明遠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我大宋天子听說此事,大吃一驚,實不相瞞,此番派我等前來,便是為了這件事。”
芭里祖仁道︰“你們有什麼話好說,上次又不是沒見過任得敬,趙構真是吃飽了撐的。”
乾順道︰“你們心知肚明,這宋朝招降納叛的勾當做的如同家常便飯。郭藥師、張覺,這些人想必你們也素有耳聞。”
子午吹牛道︰“我們還見過。”
余下隨聲附和道︰“不錯,張覺的腦袋就是我親自砍的。”說話間做個砍頭的動作。
張明遠搖搖頭,使個眼色,示意二人不可一派胡言。乾順便知道他們在開玩笑。
張明遠道︰“既然如此,我等也無言以對。不過任得敬此人,到底如何,還望夏王慧眼識珠才好。”
乾順點了點頭,拱手道︰“張明遠,你提醒的好。寡人素知這招降納叛並非明智之舉,但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芭里祖仁一臉不悅,但見乾順給他使眼色便明白過來,立馬欲言又止,咳嗽一聲。
張明遠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乾順走到石桌跟前,示意三人坐了下來,西夏宮女近前獻茶。眾人落座,喝茶之際談笑風生。
芭里祖仁說自己有些身體欠佳便辭別離去,乾順不忘提醒他要吃藥,芭里祖仁回過頭微微一笑,拱手再拜。
乾順擺了擺手,示意他快走。芭里祖仁拐過花圃,漸行漸遠。
正在此時,有兩人走了過來。張明遠看過去,原來是任得敬和他女兒。
任得敬拜道︰“夏王,微臣前來,想與宋朝使節敘舊,不知意下如何?”
乾順一臉不悅,任皇後打圓場道︰“夏王切莫生氣,家父乃漢人,既然抵達我大夏,便是客人。尊貴的客人,稱之為使節,不足為奇。”
乾順笑道︰“所言極是,還是皇後說得對。”
子午和余下看去,這任皇後果然年輕貌美,溫柔可人。不似任得敬那般粗俗。任得敬見任皇後給自己使眼色,便笑道︰“微臣自從歸順大夏國以來,時常感念夏王恩惠,願替夏王分憂。”
乾順道︰“寡人失去耶律南仙後,郁郁寡歡整整十年,心中苦悶,無人知曉。如今得到任大人歸順,又遇到任皇後,實乃蒼天有眼。”
張明遠見乾順又在思念耶律南仙,頓時也思念起自己的師父了。
子午道︰“任得敬大人,故鄉在何處?”
任得敬听了這話愣了愣,不知眼前這小子,為何問這個,便笑道︰“過去的故鄉不知道,如今的故鄉便是興慶府。”
子午道︰“作為一個漢臣,歸附西夏,乃是大人的私事,我無權過問,只是問及故鄉,大人卻不肯作答,令人大失所望。”
任得敬冷笑道︰“人生在世,不知哪里來,又何必再問哪里去呢?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生如夢嘛,甦東坡都這樣說,何況你我?”
余下不甘心,又問道︰“大人可听說郭藥師和張覺的故事麼?”
任得敬心想,這兩個臭小子居然如此口無遮攔,此話實乃欺人太甚,便一聲不吭。
任皇後見狀,又打圓場道︰“我等只論賓客相處,不說陳年往事。”
乾順道︰“好了,寡人在大殿說過,你們來我大夏,寡人以禮相待,莫談國事,豈不很好?”
張明遠看向子午、余下,二人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任皇後道︰“我們來到大夏國以後,便遠離了兵荒馬亂,如今女真人橫沖直撞,夏宋還要同心同德,共同抵御金人才是。”
乾順道︰“這話不無道理,不過金人勢大,如若讓女真人得知我大夏國與趙構眉來眼去,恐怕沒什麼好處。”
任得敬道︰“不錯,趙構只知逃跑,不管黎民百姓的死活。他連他父皇和兄長的死活都置之不理,何況黎民百姓。我之所以歸順西夏,便是對趙王君心灰意冷罷了。”
乾順道︰“當年張叔夜出使興慶府,他為國為民,可歌可泣。結果如何?他白白搭上一條身家性命,又何苦呢?”
任得敬冷笑道︰“我很佩服張叔夜,他當年也在蘭州做過個芝麻小官,如若不是宋朝皇帝營建西安州,張叔夜恐怕也只能留在蘭州。我在西安州,時常听老百姓回憶張叔夜。他是宋朝的好官,可惜有什麼用?宋朝皇帝不用他,不听他,他便英雄無用武之地。夏王如今力挽狂瀾,虎踞塞北,便可與金人對抗。如此雄心壯志,天下誰能敵?”
乾順听了這話,心滿意足的笑了笑,道︰“趙佶和趙桓都不能知人善任,放著張叔夜和種師道,還有李綱、宗澤不用,偏偏任由蔡京、童貫、李邦彥、白時中胡作非為,如若宋朝不亡,天理都不容。”
听了這話張明遠和子午、余下心如刀割,雖有不悅,可他們所言極是,自己也心知肚明,便不好予以辯解,但自己畢竟作為大宋子民,也不能埋怨大宋朝廷,頓時心在滴血,眼里含淚。
乾順見張明遠三人如此光景,難免感同身受,便叮囑他們回館驛歇息,次日再與他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