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無聲。
血衣的天子挺身而立,手執斷劍,未曾後退半步。
那一句——
“還有最後一劍,請秦掌宮,出劍。”
如山洪決堤,如雷霆撕天!
在這死寂之中,帶著無盡威嚴與血氣,震撼了世上所有人。
而在那十丈之外的另一頭。
秦玉京,靜靜站著。
他仍負手。
仍身著青衣,風拂而不亂。
他的面色沒有明顯變化。
可他眼中的冷意,已不見。
那原本審視一切的目光,第一次——陷入了沉思。
他看著蕭寧。
從頭到腳,從氣息到眼神。
看得極慢。
看得極細。
他看見了——那一身滿是劍痕的袍服已破如布袋,幾近脫裂。
他看見了——那雙握劍的手,十指間傷口縱橫,幾處血肉翻卷。
他更看見了——那一雙眼楮,沉如山海,靜若雷霆。
無懼。
不虛。
也無怨。
而就在半刻之前,他才對這人冷言譏諷,斷言其是“偽君子、演戲者、藏刀者”。
他甚至收了劍,轉身欲走。
可現在,這一幕,他卻不知為何……再也說不出那個“偽”字了。
“他是在騙我?”
“他……還在演?”
秦玉京自問。
然後,他的目光看見了——台下萬民再次伏地痛哭、百官低首長嘆、皇後掩面不語再然後,他的目光落回劍台。
那青年帝王,雖衣袍如碎,傷痕如刀。
可他仍——站著。
不退。
不言死。
只請第三劍!
“他不是在演。”
他心中,忽然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
“他是真的。”
秦玉京重新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已經渾身浴血的男人。
他靜靜地站在台上。
青衣未亂,長劍入鞘。
他本該已經離場。
劍已歸鞘,勝負已定。
可那一聲——“請出劍”,如天雷乍響,震得他眉頭微皺。
秦玉京微微搖頭,目光之中帶著無盡的審視。
那道身影——仍舊站在血泊中。
斷劍未垂,身形未歪,眼神未改。
他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不該站著的人。
因為——他早該倒下了。
那一刻,秦玉京徹底的愣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對人出劍。
也不是第一次贏到這一步,勝券在握。
可從未有人,在明知命不久矣之後——還請他繼續出劍。
更沒有人,會用如此淒慘的姿態、如此破碎的身軀、如此無可退路的姿態,對他說︰
“請出劍。”
他心中泛起漣漪。
不是敬佩。
不是動容。
而是——疑惑。
“他……瘋了嗎?”
“他,圖什麼?”
“已經贏了,已經立名、得民、受萬眾之跪。”
“再戰——只會死。”
“他……圖什麼?”
而隨著他目光落在那身影上,愈看愈久,心中那絲疑惑,慢慢醞釀成了一種不安。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情緒,攀上了他的胸口。
——“他真的不是在演?”
那一瞬,他眼神微變。
他看到那人身上布滿了傷痕,血跡順著衣角滴落,染紅了腳下的石磚。
他看到他唇角裂開,喘息時喉嚨滾動,幾乎連聲音都要潰散。
可他站著。
不退。
不倒。
不怯!
秦玉京目光下移,落在那柄劍上。
那是把斷劍。
從劍格往上,劍身缺了近三分之一,裂痕如蛛網蔓延,像是隨時可能崩碎。
可他仍舊用它,直指天心。
用它,請來第三劍!
這一刻。
他終于意識到——
自己可能,看錯了這個人。
“這次,倒是老夫眼拙了啊——莫非,老夫真的看錯了人?”
秦玉京的眼神微凝。
他在心中輕聲問自己。
腦海里閃過剛才種種。
百姓跪地、三臣伏首、皇後請命……那一幕幕,他本以為是布局,是鋪墊,是手段。
他本以為,蕭寧是借這局全身而退、滿口贊譽、民望加身。
可現在——
他明明可以下場。
明明已經立威!
可他卻,沒有下!
他甚至連一點要退的意圖都沒有!
“他不是在借坡下驢。”
“他是真的……不想退。”
這一刻。
秦玉京的眉心動了。
眼神緩緩凝重。
他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幾乎從未用在敵人身上的詞匯——
欽佩。
欽佩一個本不該佩服的人。
佩服一個王者。
佩服一個願意用命去換一城百姓的人。
佩服一個用斷劍,站在天子之位上的——“瘋子”。
“這就是……甲子魁首?”
他自語。
他從來不信“人中龍鳳”的說法。
天下有無數天才,但在他眼里,大多都是曇花一現。
可這人,竟真如傳言所說。
不僅智計無雙,還……真有膽魄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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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詐膽。
不是假勇。
是真拼命!
真為百姓一劍!
秦玉京緩緩吐氣。
腦海中,浮現出這些年來無數場劍斗。
每年初春,他都會接下各國戰書。
這是古祁國傳承百年的“劍盟之制”,由他們設立,強逼天下各國必須應戰。
三劍定輸贏,一城一地為賭。
這套規則,他早就麻木。
他接下無數王公、權貴、宗主、盟主的挑戰。
有不屑者,有裝義者,有借劍立威者。
也有臨陣求饒、折腰稱臣者。
可唯獨——
沒有一個,像蕭寧這樣的人。
他從一開始——就是真的,為了守那一州之地。
不是為了政治。
不是為了布局。
不是為了聲名。
只是為了,那一州百姓!
“瘋子。”
他忽然低聲罵了一句。
嘴角,卻微微上揚。
“真是個瘋子。”
“可這樣的瘋子——”
“我秦玉京……”
“佩服了。”
秦玉京眼神微冷。
這一刻,他不再思考退場、不再考慮計謀、不再揣測意圖。
他開始——正視。
正視那個站在血泊中的男人。
不是把他當皇帝。
不是把他當君王。
而是當做——
一個真正配得上“第三劍”的對手。
“我以為你在演。”
“是我錯了。”
“你不是戲子。”
“你是……劍台上的瘋子。”
“是我從未真正遇見過的敵人。”
“你,是唯一一個,在我所有對劍中,願以命搏民的王。”
他緩緩低頭,右手覆在劍鞘之上。
手指輕輕一緊,劍身微顫。
他第一次,在出第三劍前,不是心如止水。
而是——心有波瀾!
“你贏了。”
他閉上眼,輕聲呢喃。
“不是贏了我。”
“是贏了,我的尊敬。”
風起時。
他緩緩抬頭,聲音低沉,冷冽如霜︰
“你此一戰。”
“足配我第三劍。”
“此劍——我會認真。”
“認真斬你。”
“也認真敬你。”
另外一邊,十里長亭之上,風微起,旌旗無聲。
道一站在亭邊。
他的手緊緊抓著欄桿,指節泛白。
遠處的劍台之上,那一幕幕畫面,重重疊疊撞進他眼里。
——蕭寧。
——血衣不倒。
——舉劍請戰。
——明知必死,仍請“第三劍”。
那一刻,道一只覺腦中“嗡”地一聲響。
他整個人怔在原地。
身後的劍匣輕震。
那柄未曾出鞘的小劍,似也隨他心意悸動了一瞬。
“不對。”
“這不對。”
他喃喃出聲,像是在自語,也像在自我否定。
不是否定蕭寧。
是否定——剛剛的自己。
在剛才,他的眼中,蕭寧不過是個極會演戲的皇帝。
利用劍局博名望,借百姓祈願全身而退。
他甚至因為“識破”了對方的伎倆,而有些微妙的自得。
可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自己——
可笑至極。
他看著台上的蕭寧。
那人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刻在烈火中的青銅戰神。
血從他肩頭流下,順著手臂滴落劍尖。
可那劍,仍未垂。
他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那一雙不退不屈的眼楮。
清澈如初。
冷靜如山。
倔強如火。
“他不是演戲。”
“他是……真的想死。”
“為了……一州百姓。”
道一的心,狠狠一顫。
他不敢再看。
可他偏偏又移不開目光。
“我錯了。”
他喃喃自語。
聲音微弱,像風吹落葉一般輕。
可他知道,這句“我錯了”,是他為自己下過的最重一道斷語!
他錯得徹底!
“一個人,若是願意舍身為名,為威,我尚能理解。”
“但一個人,若是明知死局,明知眾人會替他請命,卻依然不退……”
“那不是權謀。”
“那是執念。”
“是……信仰。”
他的喉嚨一陣發澀,竟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回想起過去許多畫面。
想起在劍道修行中,師尊曾說的一句話︰
“劍之道,不止是力,更是心。”
“你佩服的,不應只是勝者,而是——敢以命承劍者。”
那時,他不懂。
他以為“勝”就是一切。
以為劍道只講高低,不講情義。
可如今——
他終于明白了。
那個渾身是血,卻不退半步的男人,他的劍道——他看懂了。
那不是招式。
是命,是魂,是他立于皇位之上的執念!
道一眼神微微顫動。
他不是沒有見過有人為國而戰。
可那多是披甲的將軍、戰場的兵卒。
而今,他看到的是一國之主。
一國之主,為了百姓之命、城池之地,舍命于劍台,毫無退意!
“我這輩子……”
“第一次,佩服一個皇帝。”
他嘴角泛苦。
一股羞愧感,從心底蔓延而起。
他曾在心中笑過這人。
甚至與人低聲議論,說這位天子不過是“政治演員”。
可如今,他卻想對那位“演員”——長跪不起!
他緩緩松開欄桿,五指顫動,胸膛起伏。
手心,全是汗。
他輕輕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那種初入劍道的“敬”,終于重新浮現。
他低頭,輕聲自語︰
“此人。”
“當得起一拜。”
“當得起——我道一此生,佩服之一。”
風再次吹起。
他輕輕拱手,朝遠方那血身天子,一拜。
不是以劍者身份。
而是——
以天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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