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瀾低下頭,看著手背上那團柔軟的白。小乖的毛很長,像上好的天鵝絨,蹭過來的時候帶著點微癢的暖意。
可這暖意卻怎麼也穿不透皮膚,抵達不了心髒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剜走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她記得離開那個世界時的情景。
那天天氣很好,是初秋難得的大晴天,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
她躺在病床上,呼吸已經很微弱了,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從深海里掙扎著浮出水面,胸口悶得發疼。
陸辭年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的手。他的手也不再年輕了,可他握得很緊,掌心的溫度透過她松弛的皮膚傳過來,燙得她想哭。
“阿瀾,別怕。”他的聲音很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在這兒呢。”
她想告訴他,她不怕。人活到七十歲,能有一個愛了一輩子的人陪在身邊,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
可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棉花,只能發出 的氣音。
她看見他眼眶紅得厲害,渾濁的老眼里有淚光在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這個男人,一輩子都那麼驕傲,年輕時連皺下眉頭都覺得是示弱,可到老了,卻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脆弱的樣子。
他做到了,他從來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
她懷孕的時候孕吐嚴重,他大半夜起來給她熬粥;她生第一個孩子時,他在產房外坐立不安,等她出來時,眼楮紅得像兔子;孩子們長大了,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過馬路時總會緊緊牽著她的手,好像她還是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
一輩子太長了,長到她幾乎忘記了很多細節。可那些溫暖的瞬間,卻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陸辭年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像一片羽毛,慢慢往上飄。
最後一眼,她看見他俯下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顫抖的吻,滾燙的眼淚終于落在了她的臉上,順著眼角滑進頭發里,帶著咸澀的味道。
“阿瀾……”他一遍遍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哽咽,像個迷路的孩子。
心髒就是在那一刻開始疼的,尖銳的,密密麻麻的疼,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扎著。
她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臉,告訴他別哭,可她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後,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再睜開眼,就是這片永恆的白。
“宿主?你怎麼了?”小乖擔憂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瀾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濕漉漉的。她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了一片冰涼的水跡。原來她哭了。
她竟然哭了。在離開那個世界之後,在回到這個熟悉的系統空間之後,她為了那個只存在于任務世界里的愛人,哭了。
“我沒事。”她吸了吸鼻子,試圖把眼淚憋回去,可喉嚨里的哽咽卻怎麼也壓不住,“小乖,我……”
她想說什麼呢?說她舍不得陸辭年?說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活了一輩子,而不是在做一個任務?說她甚至有點怨恨,怨恨自己為什麼要醒過來,為什麼不能就那樣在他的懷里徹底消失?
這些話堵在喉嚨里,像一團亂麻,理不清,也說不出口。
小乖安靜地看著她,藍眼楮里滿是理解。它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地蹭了蹭她的手腕,把毛茸茸的身體貼在她的手邊,像一個無聲的安慰。
系統空間里靜得可怕,只有林瀾壓抑的呼吸聲在空曠的白色里回蕩。
她低著頭,看著自己年輕的手,又想起陸辭年那雙布滿歲月痕跡的手,心髒的位置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知道,她該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這里才是她的現實,那個世界的一切,不過是任務的一部分,是她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她必須剝離的記憶。
可那些感情太真實了,真實到她幾乎要相信,她真的就是那個和陸辭年相愛了一輩子的林瀾。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瀾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眼淚已經干了,只在臉頰上留下兩道淺淺的痕跡,像被風吹過的水印。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小乖柔軟的背。小乖舒服地眯起了眼楮,發出輕微的呼嚕聲,像一台運轉良好的小馬達。
這熟悉的聲音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小乖,”她輕聲說,“這次的任務目標是什麼來著?我好像……有點記不清了。”
她不是真的記不清,只是想找個話題,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想借此提醒自己,那一切都只是任務而已。
“很好,”林瀾看著光屏,輕輕點了點頭,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任務完成了就好。”
小乖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里的不對勁,它抬起頭,擔憂地看著她︰“宿主,你是不是還在想陸先生?”
林瀾沒有回答,只是把視線移開,看向這片無盡的白。
系統空間里沒有時間的概念,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秒,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一年。
她的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不斷回放著和陸辭年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他第一次給她做飯,把雞蛋炒得糊成一團,卻固執地讓她全部吃完;
想起她生老大的時候,他在產房外等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眼楮里布滿了血絲,卻笑著對她說“辛苦了”;
想起孩子們長大後,一家人去旅行,他牽著她的手走在沙灘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那些畫面太溫暖了,溫暖得讓她幾乎要溺斃在里面。
她突然很想知道,在她離開之後,陸辭年會怎麼樣。
他會不會很孤單?會不會在吃飯的時候,習慣性地給她盛一碗飯,然後才猛然想起她已經不在了?
會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她的照片發呆?會不會……像她想他一樣,也在想她?
心髒又開始疼了,比之前更甚。她甚至有點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努力地完成任務,為什麼要讓他那麼愛她。
如果他沒有那麼愛她,是不是在她離開的時候,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宿主,”小乖的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任務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虛擬的,陸先生……他只是數據構成的人物,你不用太當真。”
林瀾轉過頭,看著小乖。小乖的藍眼楮里滿是真誠,它是在安慰她,也是在提醒她。
她知道小乖說得對。任務世界是虛擬的,陸辭年也是虛擬的,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只是系統設定好的程序和數據。
可那些感情,那些心動,那些眼淚,那些溫暖,都是她切切實實感受到的。
對她來說,那不是虛擬的,那是她真真切切活過的一輩子。
“我知道。”林瀾輕輕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只是……有點累了。”
是啊,她太累了。在那個世界活了七十年,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從青澀的少女到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她耗盡了全部的精力和感情。
現在突然回到原點,像一場大夢初醒,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疲憊。
小乖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依偎在她身邊。它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只能等她自己慢慢走出來。
林瀾閉上眼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