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後一天，早晨醒來，外邊在下著雨，淅淅瀝瀝。
昨天晚上董遠方睡的很死，听母親說，夜里兩點都開始下了，到現在還沒有雨停的跡象。
今天是停職反省最後一天，明天周一，自己一早還要去開會，所以決定吃罷午飯，董遠方便冒著小雨，走路到鎮上的汽車站，坐下午的那趟車返回房山。
明天是九月一號，學生開學的日子，寄宿的學生，今天學生也冒著雨，陸陸續續返校了。
大部分村子，都沒通水泥路，這幫孩子，都是走在泥濘小路上，腳底沾滿了泥巴。
說起來，很多人可能不信，董遠方一眼看去，有三成的學生，連傘都沒打，都是頂著著肥料袋，一角折成的塑料斗笠，用這個來擋雨。
如果新的宿舍樓建成，說不定還能給這些孩子帶來一絲慰藉，可是，自己把事情辦砸了。
走進校門，看到還是原來的宿舍樓，本來還在嬉笑的孩子，臉部瞬間凝固在那里，失望掛上臉龐。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放假前說好的新宿舍，怎麼老師們還騙人？
見到大哥方志平時，董遠方站在他面前，滿心是愧疚與不安。
他甚至有意眼神躲閃，不敢面對自己的大哥。
甚至這半個月停職反省期間，他都沒敢多打幾個電話。
“兄弟，你的事哥知道，你盡力了”
方志平沒有任何對他的失望，更多的是理解和擔憂。
理解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擔憂的是他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房山鄉還能不能待下去，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
“今天下雨，听說晚上有大雨，我不敢喝酒，晚上還要頂著宿舍樓那邊，咱哥倆以茶代酒，好好”
這些年，每當雨雪天，方志平都是整晚整晚不睡覺，第二天，學生都離開宿舍，他才能安安穩穩的補個覺。
他是民辦教師，一個月只有180塊，但是他無怨無悔。
對孩子們愛的真摯，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
“別提不開心的了，給你說高高興的事，方家莊到鄉里的路修好了，我今天都是騎著自行車來的，你可別說，咱自己個修的路就是好”
也許，這是這半個月來，最好的消息，听著方志平激動的說，他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倆人干了一杯茶。
“臨近大路的幾個村商量了一下，想給這條路起名叫遠方路，想立個石頭路牌，介紹一下這條路的由來”
听罷方志平這樣說，董遠方嚇了一大跳，肯不敢這樣整。
是，這條路，是他千辛萬苦爭取下來的，但是名義上，還是鄉里打白條，賒欠趙欣然聯系的建材公司，幾個村的村民以工抵稅，才修建起來的。
如果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他就太折煞自己了，這很可能是捧殺。
既然董遠方反對，那只好作罷，他們回去再想想。
“還有件事，今天校長叫我們8個老師到他辦公室，正式宣布我們從明天起，轉為正式編制的老師，這事真要感謝你”
听到這些，董遠方也替他們高興，二十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了。
到了晚上十點，外邊的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行，這雨下的太大了，我要去看看”
說罷，方志平走出門，回自己宿舍那個鐵臉盆出來。
“你拿臉盆干嘛”董遠方不解地問道
方志平，用手掌輕輕拍一下臉盆，砰砰的聲響。
“以前組織學生參與過安全演練，就是拿這個盆當信號，孩子們听到盆響，快速的穿衣服，跑出宿舍樓”
這樣一講，董遠方就明白了，這真的是各有各招。
當他們來到學生宿舍樓前時，已經十點多，孩子們早已進入夢鄉，整棟樓黑漆漆的。
方志平，打開手電，照了一圈，幸虧他警覺。
暴雨傾盆而下，那棟老舊的兩層宿舍樓房，在風雨中瑟瑟發抖。
雨水撞擊在樓體上，樓牆早已斑駁陸離，此刻正被雨水沖刷著，泥灰不斷地被剝離，隨著水流成股地淌下，在牆角處匯聚成渾濁的小水窪。
樓頂的瓦片本就殘缺不全，在雨水的猛擊下，一片片被掀起、滑落， 里啪啦地摔落在地，濺起一片片水花。
屋檐的水槽不堪重負，被雜物堵塞後，雨水四溢，順著牆壁漫灌而下，使得牆體逐漸被浸濕，整棟樓的根基似乎也在這長時間的雨水浸泡中開始動搖，周圍的地面變得泥濘不堪，隱隱有了下陷的跡象。
之前瀝青填充的牆體，開始出現一道道裂痕，從牆角慢慢向四周蔓延，裂痕中不斷有水滲出，和著雨水一起流淌。
“不好”方志平大聲喊道，將兩層樓道的聲控燈震亮，此時他連忙敲打著鐵盆的盆地，跑上二樓。
董遠方見狀，也連忙開始擊打自己帶出來的這個鐵盆。
砰砰的聲響，吵醒了睡睡的孩子，喚起了他們對安全演練的記憶。
董遠方在一樓，方志平在二樓，他倆一起挨著敲門，讓孩子們趕緊起來穿衣服，有序跑到教學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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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過演練，這些孩子還算沉著冷靜，以前演練過幾次，每次最先到教室的還有獎勵，因為也是在晚上七八點演練的，所以他們還以為是演練，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為了拿獎勵，還是按照之前的演練不走，門口的孩子起來開燈，其他孩子趕緊穿衣服，按照之前演練的路線，有條不紊的朝教室跑去。
方志平和董遠方倆人，在樓道里來回穿梭，他們不停的提醒孩子們，注意安全，快到教室里。
時間一分一秒的往前走，樓體開始明顯晃動，甚至傳來沉悶的 “嘎吱” 聲。
現在學生們都已經離開了宿舍樓，董遠方看情況不對，趕緊從樓道走出來，喊方志平下樓。
方志平還是不放心，一個一個宿舍查看。
走到二樓最邊的廁所時，發現有個孩子可能是被嚇壞了，她剛起來上廁所，就听見砰砰的鐵盆響，之後所有人在樓道里跑動，她也不知道發生什麼，躲在廁所里。
這時宿舍樓晃動的更劇烈，這孩子嚇得都走不了路。
方志平二話沒說，抱起她就往樓下跑。
董遠方看他抱著一個孩子已經下來，就在他放下孩子時，“轟”的一聲，響徹整個校園，甚至周圍的居民都被震醒。
整棟樓頃刻間整體倒下，在那瞬間，方志平將面前的孩子，使勁的推開。
還沒來得及躲避，被那樓體瞬間砸中。
董遠方拉起被推倒的孩子，大聲說了句快去教室。
他趕緊跑去方志平倒下的位置，他的整個身子已經被掩埋在重重的磚瓦和預制板下面，只有那一只推開孩子的手臂，無力地露在外面。
“來人呀，快救人”董遠方呼喊著。
剛才臉盆響，宿舍樓的其他老師也被驚醒，此時大家都往這邊跑。
孩子們接過老師手里的手電筒，自告奮勇的給老師們打著燈，高三的男生們也加入了進來，一起抬磚瓦和水泥塊。
董遠方找到電話，趕快撥打急救電話，同時給高明泉匯報。
高明泉接到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遍給王俊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听。
他又給胡雙喜他們去電話，一听砸到人了，沒有人敢懈怠，紛紛起床，往房山中學這邊趕。
急救的醫護人員趕到後，董遠方他們靠雙手已經將方志平挖出。
兩層樓的磚瓦和水泥塊，肉體之軀，怎能扛的住，除了那雙手，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
醫生，朝董遠方失望的搖搖頭，听完醫生說的話，董遠方癱坐在水泊里。
剛才一個大活人，還跟自己談笑風生，還在慶祝從明天起，他就是正式的的人民教師了。
就在兩周前，他還和自己在修路的現場，冒著大太陽，揮汗如雨。
看向血肉模糊的方志平，他想不明白，怎麼就那一刻見，他們陰陽相隔。
高明泉他們陸續趕到，扶起癱坐的董遠方，向在場的老師了解情況。
還好，八百名學生無一傷亡。
但是，此時他們知道，他們失去了自己最敬愛的方老師。
多少個刮風下雨的夜晚，方老師就像今晚一樣，沒敢上床休息，不定時的到宿舍樓這里走走。
沒有人給他委派這個工作，全憑他自己的心。
當時，還都是土葬，所以，第二天方志平的遺體被運回了方家莊。
董遠方一晚沒合眼，他把這悲傷的消息告訴方家人時，年邁的方父，悲傷過度，昏厥數次。
人死不能復生，所有人再怎麼悲痛，現在最急迫的的事，讓人盡快入土為安。
方志平是為了搶救學生，英勇犧牲了，那麼多干部群眾和老師學生都看到了，沒什麼爭議。
董遠方在靈柩前待了兩天，看到了周研等市領導，也看到了晉鵬他們，市委書記周研會來是他沒想到的。
眼神交匯處，周研投來了關切與安慰。
其實，第二天一早，這事就在全市傳開了，高明泉也代表房山鄉向市委市政府匯報了這邊的情況。
第三天，灰蒙蒙的，雨已停。
方強手捧著父親方志平的遺像，走在送人人群的最前面，媽媽雙手抱著他肩膀，一邊哭一邊走。
董遠方跟在隊伍里，剛修的水泥路兩邊，沾滿了送行的老百姓”“
“方老師，一路走好”，大家不停的哭喊著。
人群里，還有一個董遠方的老熟人，江原日報社的何容菲。
那種場合，他們沒有打招呼，只是點了下頭。
方老師今天入土為安，但是剛要死能瞑目，董遠方握緊拳頭，這件事，自己一定會為方老師討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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