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知潼是皇上心尖上的朱砂痣,但對慶昭儀而言,她這位早逝的姐姐卻是扎在骨血里的刺,是橫亙在心里的魔障。
她可以利用姐姐爭寵,但每听旁人提一次,便忍不住發怒。
因此皇後在殿上那輕描淡寫的幾句,瞬間就點燃了她積壓多年的怨懟與偏執,她本能的就以一種不管不顧的的心態頂撞了回去。
當她在昭慶殿醒來後,
“皇上來過了麼?”她啞著聲音問。
殿內沒有任何聲響傳來,她只听到心口突突亂跳。轉過頭,看到楊寶林和于嬤嬤、琥珀恭謹的站在一旁,每個人的神色都畏畏縮縮,沒有人敢回答。
她忽然無比惶恐。
皇上最後一次來昭慶殿是多久以前了?
自七歲那年,為了從姐姐那里分走父親更多的目光。她裝作被姐姐推倒,順勢捂著心口跌坐在梅樹下暈了過去,醒來後見著姐姐焦急的樣子,她靈光乍現,謊稱心口發慌。
那一次,她如願以償。姐姐這個傻子竟也信了,父親也會時常更關心她。
往後心悸的毛病便成了她最得心應手的武器。她本就身弱,因此裝得愈發嫻熟,連府醫診脈都瞧不出破綻。
可早在行宮禁足時,她就再也不必費心裝模作樣了。
心悸的癥狀竟如影隨形,纏得她日夜不寧。
也是直到那時她才知曉,真正的心悸竟是這般磨人,是任太醫如何醫治都無法緩解的煎熬。
琥珀端了藥過來,被慶昭儀一把推開,“都給本宮滾出去!”
“ 啷”一聲,藥碗被甩落砸在腳踏上,應聲碎成幾片,褐色的藥汁濺得到處都是,混著藥渣在地上蜿蜒,像一道道丑陋的傷疤。琥珀嚇得撲通跪下,連頭都不敢抬。
楊寶林在旁看得心驚,移步上前輕聲安撫︰“娘娘息怒。皇上許是在氣頭上,這回就連皇後娘娘都受了申飭,可見皇上心里是公允的。等過些日子氣消了,總會念著舊情過來看您的......”
慶昭儀像是沒听見,一臉頹然,“出去,都出去吧。”
于嬤嬤給楊寶林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先退下。
楊寶林望著榻上蜷縮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寢殿。
她站在偏殿廊下,望著沉沉的夜色,悔不當初。
眼下慶昭儀被禁足,皇上短時間肯定是不會踏足這里了,她那點借光得來的恩寵,怕是也要隨著這場風波徹底涼透了。
悔意像潮水般漫上來。
當初費了多少心思才攀上慶昭儀這根高枝,好不容易借著慶昭儀的勢頭得了幾夜恩寵,原以為是踩上了青雲梯,能一步步往上爬。可住進來才知道,這昭慶殿的日子竟是這般難熬。
慶昭儀驕縱如火,稍不順心便把氣撒在旁人身上。每日里不是呵斥,便是嫌她不得力,連帶著殿里的宮人都敢給她甩臉子。
到了這時,她也終于明白為何裴寶林寧可守著冷清的寒香閣,也半分不肯遷來昭慶殿。穆嬪性子冷淡,卻素來寬和,從不輕易為難別人。那里雖偏,卻清淨自在,不必日日揣著小心看人臉色,更不必做高枝上隨時可能被抖落的葉子。
......
八月二十一這日是欽天監挑出來的上吉之日,晴空萬里。
妃位儀仗從永昌坊韓都督府出發,一路碾過青石板路,往皇城方向而去。
轎簾低垂,隔絕了外頭看熱鬧的目光,也掩住了轎內女子蒼白的面容。韓淑儀端坐在轎廂內,眼角淚痕泅濕了勤姨為她精心描畫的妝面。
自兩歲那年被收養,她頂著韓家養女的身份過了十四年。
韓家待她不薄,錦衣玉食,教養周全,甚至養父閑暇時會親自教她習武射箭。她原以為韓家和北疆便是自己一生的歸宿。可就在昨夜,祖母親口道出,自己竟是養父的親生女兒。
她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真相。
十四年的養女身份突然被撕開,露出的卻不是溫暖的內里,而是一次酒後失態見不得光的污點。
親生女兒又如何?這重身份注定要永遠埋在塵埃里,韓家軍功赫赫,斷不能因一個“私生女”壞了名聲。
而她,偏要因這重不能言說的身份,被送入眼前這座金碧輝煌的囚籠。
轎外傳來內侍唱喏的聲音,想來是快到宮門了。
踏過這道宮門,從今往後,她便是皇上冊立的妃子,不再是那個能在北疆雪地里追著“養父”馬跑的韓淑儀了。
扶著曉碟的手下轎時,她的腦海里掠過一個少年的影子,眉眼俊逸,笑起來時尤其好看,和她一樣,嘴角邊有個淺淺的酒窩。
她想起就在前幾日,還在拐彎抹角的向純妃打听,如今想想真是可笑。
眼角的淚意又涌了上來,韓淑儀暗自罵了句“沒出息”,卻沒有再擦。
曉蝶連忙遞來帕子,她輕輕搖了搖頭。就讓這眼淚權當是與過去告別吧,今日之後,她應當再也不會哭了。
沿著長長的宮道走了很久,隨著引路的宮人內侍,韓淑儀須先往壽康宮、慈寧宮拜見太後。周太後態度溫和,賞了副赤金頭面。姜太後更顯慈愛些,賞了好些東西。
隨後轉道去仁明殿拜見皇後,依舊是那一套流程,跪拜行禮,聆听訓誡。
皇後當是不喜她的,從第一回入宮時就瞧得出來,面上是佯作熟絡的暖色,眼底卻泛著股冷意。
“有叔父這層關系,你該喚本宮一聲‘姐姐’,往後在宮里,本宮自會多照拂你。”
皇後端著茶盞,指尖盞沿上輕輕滑動,她溫聲又繼續道︰“你剛入宮,若有什麼不便,或是底下人不懂事,盡管差人來仁明殿說一聲,本宮為你做主。”
韓淑儀始終垂著眼簾,听皇後說完,福身道︰“謝皇後娘娘體恤。”
在仁明殿待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她才得以告退。出來時,天邊已染起大片橘紅的晚霞。
踏著余暉往承暉殿去,曉蝶扶著她踏上殿前的台階,習慣性地低喚︰“小姐,到了。”
“該稱‘娘娘’了。” 素勤在一旁輕聲提醒。她是韓老夫人特意派來的,一路都在暗暗提點規矩。
曉蝶連忙改口︰“娘娘,到了。”
韓淑儀深吸一口氣,抬腳邁了進去,將最後一點悵然,鎖在了殿門外的暮色里。
......
靈粹宮,粹玉堂。
孟姝正用晚膳,綠柳輕步走進來,垂手回稟︰“娘娘,順妃已經到承暉殿住下了,身邊只帶了一個貼身丫鬟叫曉蝶的,還有一位年紀稍長的嬤嬤跟著。”
“素勤嬤嬤?” 一旁的冬瓜抬了抬眼,接話道,“上回我在慈寧宮見過,那嬤嬤是貼身伺候韓老夫人的。她也隨順妃入宮,可見老夫人也是真的疼這個孫女。”
“順妃是韓老夫人親自教養著長大的,親緣深厚,能給的應當都會準備著。”孟姝沒什麼胃口,用了半碗粥就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指尖。
她起身往書房去,走到門口時腳步微頓,轉頭問綠柳︰“皇上過去了嗎?”
綠柳連忙跟上,搖了搖頭回道︰“還沒呢。皇上這會子還在太極殿,下半晌傳了兵部和戶部的幾位大人進去議事,連晚膳都是在殿里用的。”